后来他站在走廊的尽头,背对着程郁,肩膀抖动不停。他大概是哭了。程郁靠着墙,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脚下的地砖,上面映着他模糊的影子。自己似乎应该过去安慰一下他,只是程归远现在可能并不希望自己过去。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程郁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幼儿园,顺道把程嘉言也给接了回去。回去的路上,程归远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程嘉言叽叽喳喳地与程郁分享着他今天在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程郁一直笑着在听程嘉言的趣事,偶尔还会问他两句。他们父子两个相处得倒是融洽,只有程归远默不作声。回到家用完晚饭后,几个人坐在客厅里面,程嘉言不知道白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隐约觉得程郁与程归远之间的氛围不太对,他的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来回了几次,最后轻轻扯了扯程郁的衣角,小小地叫了一声:爸爸程郁摸了摸程嘉言的脑袋,知道他大概有些不自在,侧头看了程归远与于管家一眼,便起身拉着程嘉言的手,对他说:爸爸带你上楼去玩。程郁带着程嘉言从楼下离开后,一楼就只剩下了程归远和于管家两个人了。于管家犹豫了一下,向从医院回来后就心不在焉的程归远问道:先生是怎么了?程归远抬起手,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仍有一点光亮透过指缝落在他的眼睑上,好一会儿,他才回答了于管家的问题,他缓缓说:我做错了一件事。可还不等于管家开口询问程归远是做错了一件什么样的事,程归远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按下接通键,听到电话里的人对自己说:程老板,那个我们在平海调查出来的东西已经发到您的邮箱了,请您注意查收一下。程归远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之前让他们去平海收拾行李的时候,顺便调查一下程郁这几年在平海过的怎么样。现在这份调查结果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里面,他却突然有些不敢看了。第33章于管家站在原地,看着程归远一直不太好的脸色,又问他:先生,你到底怎么了?这些事程归远自己都没弄明白,对着于管家摆了摆手,说了一句:没事。于管家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最后还是把那一声轻叹压在了心里,程归远现在这个样子要说没事,没有人会信的,于管家猜测着,他如今这般模样,多半可能还要与程郁有点关系,可程归远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多问。程归远握着手里的手机,邮箱里新发进来的文件他到现在还不敢打开看一眼,于管家沏了壶茶,放在茶几上,对程归远说:先生要不喝点茶吧。程归远听到于管家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握着手机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他对于管家摇头,说:我也上去了,你没事就回去休息吧。他从沙发上起身,沿着楼梯,脚步沉重地向着楼上走去,于管家站在大厅里,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程归远去了书房里,坐在桌前,将电脑打开,握着鼠标,僵持了很久,终于进到自己的邮箱里面,点开了那份调查结果。这份调查结果其实并不详细,毕竟对方只调查了几日,而程郁却是在平海生活了五年之久,而且因为程郁的工作比较特殊,平海晚报的编辑们即使知道是程郁的父亲要调查这件事,透露得也不多。不过调查的人还是通过各种蛛丝马迹,连蒙带猜地确定了程郁就是他们报社编辑口中的那位大神,联系之前由他提供给报社的种种调查结果,也能知道他这些年做过些什么。在得到这些信息后,调查的人对程郁是佩服万分的,他本以为程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公子哥,离开了父母的帮助就只能做个平凡的小员工,但是看着这些资料,他自愧不如,就是他专门做这一行的,要像程郁这样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很难做到。这人也好奇程郁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听说他还带着一个孩子,纵然他对程郁升起一股敬佩之情,但同时对他这样不要命的工作也很不理解。既然还有个孩子,为什么要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一旦自己出了意外,那孩子可怎么办?不过这些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负责把这份结果交到程归远的手上。说起来程郁的运气挺不错的,看这些资料里面,他受过的伤不在少数,换个人说不定现在命都没了,可他还好好地活着,并且看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现在,这份被整理好的关于程郁过去五年的资料,就这么躺在程归远的邮箱里面。程归远握着鼠标的右手不停地颤抖,他将这份结果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期间有几次他已经坚持不下来,却像是在惩罚自己似的,咬了牙硬是撑到最后。然后,他颓然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没动,好像死了一样。从前,程归远以为程郁去了云京,有自己每个月给他打一笔钱,应该过得不错。后来,他得知那些钱并没有汇到程郁的卡上,而程郁的身边还带了一个孩子,但是他在平海这几年做着记者的工作,应当也还行吧。他总以为程郁这些年过得还好,总以为他们错过的其实不过只是五年的时间罢了。现在,他将这份调查结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知道这些年程郁在平海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是不要命的在拼,在他调查的这些案件里,随便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一点意外,程郁或许已经不在了。程归远不知此时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眼前几道白光闪过,就剩下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点,光点四处游散,组成程郁的模样,他还穿着当年他离开云京时穿得那一套衣服,被鲜血染透,衣摆处在不断地滴答滴答向下淌着血。那些血滴落在他的脚下,汇成小小的一滩,他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程归远张了张唇,无声地叫了一声小郁,这些画面在顷刻间破碎了,重新组合着,又变成今天中午时,在楼下的客厅里,程郁坐在沙发上,他指着自己的小腹上面,对他说:这里,只剩下一颗肾了。那时他的表情漠然,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怒,就好像在说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像是在说今天中午的饭菜很好吃,又像是在说自己丢了一根不起眼的铅笔。程归远的眼眶在一瞬间湿润,下一刻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面上,白色的纸张晕染出深色的印记来。他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可今天这一天,却已经哭了好几遭了。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在医院拿回来的片子,看着程郁身体里那块地方硬生生地空了一块下来,程归远只觉得这一刻,好似把自己的心也给挖了去。程归远怎么也想不明白,程郁为什么会接这么危险的工作,若是他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他身边还带着程嘉言。而当年,他为了安锦然放弃程郁的时候,程郁又在想什么呢?无数的问题涌进程归远的脑海中,他这些年一直待在平海,即便是刚有了程嘉言最困难的那一段时间,也没有想过回到云京,直到今年才回到程家。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了?程归远之前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一股莫大的惶恐袭上他的心头,即使没有答案,也让他浑身战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记忆里程郁在草坪上奔跑的小小身影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像是现在的程嘉言一样。程归远恍惚间忽然意识到,他与程郁之间,无论他要怎么弥补,可能都回不去了。头顶的灯光愈加的明亮,他的影子落在白色的纸张上,纸上被泪水浸泡过的地方起了皱,上面的文字也都模糊了。程归远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将邮箱里的文件又看了几遍,到最后脸色苍白,一脸疲态。
于管家半夜有些口渴,想要出来倒点水喝,他刚一推门从房间里走出,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客厅沙发上有个黑影,他当即吓了一跳,连忙用着手电筒晃了一下,才发现那黑影是程归远。于管家犹豫了一下,便想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直接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离去。程归远却是注意到他来了,对着他招招手,开口说:陪我坐一会儿吧。于管家走过来,在程归远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无尽的沉默像是一块巨石压在程归远的胸口上,他想要找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可这人有了,他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后还是于管家先开了口,问程归远:先生今天是怎么了?于管家的话音落下很久后,程归远终于开了口,他没有回答于管家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还记得小郁的爷爷是怎么去的吗?于管家想了想,对程归远说:我记得是肾脏出了毛病吧。他说完后,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今天程归远跟程郁去医院检查,难不成是他的身体又出了什么毛病。从前于管家从程归远的语气中听到了几分哽咽,他顿了一顿,又艰难地开口,从前我一直以为我身体里的这颗肾,是安锦然捐给我的,今天小郁告诉我,当年是他捐的肾。这岂止是程归远这样以为的,当初白晨怎么跟程归远说的,于管家也是听到的,他也一直以为那个叫安锦然的青年救了程归远一命,所以,也能稍微理解程归远为难的心理。他们一直以为安锦然是无偿捐献,他不需要程归远任何报答,可这个世上往往没有价钱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如今这样于管家张着嘴,半天没有说话。你说他以后程归远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程郁今天去医院做检查,各项数据倒都是正常的,可以后他的肾脏再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办?程归远心里难受得厉害,他想起从前自己刚刚做完手术的时候,程郁很少与他视频通话,那时程归远既安心程郁没有发现自己的病情,又有一丝不易被察觉到的失落。于管家劝着程归远说:先生你也别太悲观,到时候或许也能找到合适的□□。程归远摇着头,即便程郁到时候能找到配型成功的□□,做了肾移植,可能还会出现排斥反应,能够完全康复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他之前也庆幸过于身体没有出现太强烈的排斥反应,现在才知道,他身体里的那颗肾脏是属于程郁的,他们本就血脉相连。于管家不忍看他这样,别开了视线。若是程归远从前单单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可偏偏程归远这些年还一直以为那时救了自己的人是安锦然,甚至为了安锦然,常常要程郁受委屈。过了好一会儿后,程归远又一次开口,他问于管家:你知道他这些年在平海是做什么吗?于管家:我听说,是做记者吧。程归远点点头,是做记者,专门查那些阴私的东西,好几次被人发现,被人打得不成样子。于管家愣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程郁这几年在平海会过地如此艰难,他已经找不到话可以来安慰程归远了。事已至此,谁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于管家对此也只有叹息了,对程归远说:先生以后可以待小郁好一点。程归远苦笑了一声,从今天知道自己身体里肾脏是属于程郁的后,他就一直隐约有一种再也没有办法挽回的感觉。两个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坐了许久,直到凌晨时分,外面的夜色渐褪,才回了各自的房间里。皓月当空,月华如练。程嘉言半夜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有些奇怪地吟诵声在耳边响个不停,他从被子里钻出来,抬起头看向窗外,半空中无数的触手正在狂舞,繁华的城市称为一片清晰,这样的场景他在晚上经常会看到,只是今天晚上好像更加真实。程嘉言皱起眉头,抬起小手挠挠头发,推了推身边的程郁,可程郁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很死,他叫了好久都没有反应。程嘉言歪着头,觉得有些奇怪,最后他呼了一口气,钻进了程郁的怀里,将程郁的胳膊抬起来,搭在自己的身上,好像程郁正环抱着他,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白晨将那封安锦然的信给了程归远看后便以为自己是万事大吉了,没想到程归远在第二天便直接联系了警察里的朋友,帮忙调查他几年前□□的事情。那位朋友的亲戚与白晨也有点关系,无意间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告诉了白晨,即便他还告诉白晨不必担心,警察也就是随便敷衍下程归远,白晨还是十分愤怒,他干脆接受采访,爆出当年程归远曾做过肾移植手术,他身体的肾脏就是安锦然的,结果安锦然死后他不仅没有还安锦然一个公道,反而恩将仇报,帮凶手掩盖证据。网民们没有想到,吃了几天的瓜,还能吃到这么劲爆的东西,一个个巴不得白晨能放再多点的料出来。而安锦然的那些粉丝们则表现得更加疯狂,他们从来根本不知道程归远身体用着的是安锦然的肾脏,粉丝们出离地愤怒,如果程归远从前只是单纯地欣赏过安锦然也就罢了,他作为程郁的父亲,没有义务帮安锦然做什么。但是明明锦然救了他的命,他却对锦然的死无动于衷,白晨想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他反而将白晨开除,未免有些太恶心人了。他们纷纷在网上发声,要求程归远将安锦然的肾脏还回去,想要活命用他自己儿子的肾去啊!第34章程归远看着网上的言论不断地冷笑,若是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听到网上的这些话,或许心中还有一点触动。可现在他只觉得满满都是讽刺,真正把肾脏捐赠给他的程郁什么都没有说,一个冒名顶替者却能闹得满城风雨。如果程郁没有回来,他是不是又要对安锦然抱着歉意,程归远抬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不过他还没有弄清楚,白晨为什么会坚持认为是安锦然将自己的肾脏捐给了他?要说这件事与安锦然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根本不相信。也怪自己识人不清,当年虽然医院对捐赠者的身份保密,但如果要查也是可以查到的,当年怎么就听到白晨说捐赠的人是安锦然后便没有再往下查一查了?程归远十分奇怪,自己性格向来多疑,那个时候竟然就那么轻易相信了白晨的话,以为那个捐赠者就是安锦然,并且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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