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却把车帘放了下来,“咳”了一声,代她道:“我家大小姐说,只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必客气。家中还有事,我家大小姐要先走一步了,告辞。”
这车夫自从姜知津上车起,脸色就不大对了,这会儿“告辞”两个字还没落地,马鞭就已经挥起,驾着马车离开。
温摩上辈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待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马车也没坐过几回,还真不知道家里的车夫这么有个性。
车夫还教训她:“大小姐啊,那可是你未来的夫婿,虽说还没有正式上门,但已经开始议亲了,你们怎么能私下见面呢?还拉拉扯扯同坐一辆马车,真是大大地不妥。别说您是个侯府小姐,就算是我家的闺女,我也不能让您这么着,姑娘家就得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一直念叨了一路。
温摩后来才知道,侯府的家仆多是追随过父亲的兵卒,要么因为负伤无法另寻生计,要么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父亲全都将他们留了下来,他们看待她不仅是像看待主子,更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
当时温摩只有一个想法——
赶快学会骑马,就不用听这唠叨了!
三皇子风旭只比姜知津大两个月,母妃因与平乐长公主前后脚有孕,便自然而然聊到了一起,两个孩子从小也是一起长大,同别人的情份不同。
“又是姜知泽?”
风旭递了桃花水浸过的布巾给姜知津,问。
“除了我家大哥,还有谁对我如此关爱,寒食游春都不安生,还要给我助助兴?“
姜知津擦了脸,布巾上染上了一抹红,那是之前溅在脸上的一滴血点子,挺醒目的位置,换成别的贵女大约已经捂着胸口瑟瑟发抖,但温摩好像完全没看见,还跟他聊了半天怎么做雷弩,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南疆的女子,有点意思。”
“她就是温摩?勇武侯才接进京的长女?”
“唔,她昨晚爬上我的床,今天又来救我,为了接近我这个知名傻子,还真是不遗余力,且十分地别出心裁,让人印象深刻。”
姜知津托着腮,语调懒洋洋的,眼神里半是天真,半是狡黠。
风旭皱眉:“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打算嫁给你?”
姜知津扬了扬眉毛:“我怎么了?我虽然是个傻子,但长得好看!”
风旭笑了:“是,你姜二公子人傻钱多貌美,举世皆知。”
姜知津也笑了,指头在膝上敲了敲,“温岚无子,爵位又无世袭,我猜他是怕他过身之后,温家凋零,所以想为女儿寻一处靠山,这一点跟我娘倒是不谋而合。只是要攀附姜家,他也该去攀附我那大哥,怎么会来找我?”
“难道……他知道你在装傻?”
“不可能。”姜知津笃定道,“以本公子的演技,姜知泽都没看出来。我那大哥虽然是个变态,但脑子还是有一些的。”
忽地,车帘微微一动,车上仿佛拂过一阵无形的风,定下来时别人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衣,蒙着脸,和之前刺杀姜知津的人同样的打扮,只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声音沙哑:“她之前在密林中和姜知泽碰面,姜知泽给了她弩和刀。”
“原来真的是姜知泽的人。”风旭吃了一惊,“无命,你可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无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徐广内功深厚,我不能靠太近,什么也没听见。”
“原来如此,勇武侯不傻,他攀附的确然是姜知泽。”姜知津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生得明丽,唇红如蛇信,微微眯了眯眼,“这下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她爬床,救人,就是为了讨我欢心,得到我的信任,然后,替姜知泽找到暗卫令牌。”
“姑母清早就入宫,跟父皇商议你的婚事,如此看来这个温氏你万万不能娶。”风旭皱眉,“我先回去让司天监挑个远一点的吉日,想办法拖延婚事,然后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法子毁了这桩婚约!”
“那怎么行?”姜知津伸了个懒腰,抓了只锦垫过来,软绵绵靠上去,“趋吉避凶的都是聪明人,傻子可得学会趋害避吉啊。越是来对付我,我越该欢欢喜喜抢着要才行。”
司天监的吉日很快测了出来。
三月十七,上吉。
六月初八,吉。
腊月廿五,大吉。
平乐长公主和姜知津毫不犹豫地:“三月十七!”
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侯府上下都吓了一大跳。
贵人们的婚事,光是议亲,就要问名、卜吉、纳征、文定等事,迎娶更是大费周章,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少于半年,都显得太过急躁,这下倒好,从议亲到婚礼竟然连半个月都不到!
古夫人来请阿娘商议婚事的时候,阿娘正为温摩取了刀弩回来的事情训温摩,温摩一脸沉痛地道歉,诚实地认错,但坚决不改。
上一世,她已经用生命为代价明白了一个道理:狮虎绝不能卸下自己的爪牙,人绝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无论是人是兽,强大都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阿娘见古夫人来了,便掩口不说了,古夫人告诉两人婚期的事,叹道:“按理,着实太急了些,可长公主已经到陛下面前求了旨意,再过一会子,圣旨只怕就要下来了。咱们实在没法子,也只得如此了。唉,说起来也不能怪长公主操之过急,那样的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好听,早些把事情办完,流言便也没处传了。”
南疆男女看对了眼,只需要对天地父母告明一下,便可以结成夫妻,生儿育女,前后费时一天的,都算是极为隆重的婚礼,大多是两边说一声,夜晚男子便可以来女子楼下,做成夫妻了。
因此阿娘实在无法理解古夫人的愁意,她对于中原习俗原比温摩上心,道:“我对这些不大懂,听说这些都是由主母打理,那就有劳夫人了。”
古夫人道:“按理确实是我来操办,但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们南疆或许有什么规矩跟这里不一样,总是要注意一下为好。”
阿娘忙道:“不必,不必,入乡随俗,全依这里的规矩就好……”
阿娘的话没说完,温摩便道:“谢夫人体恤,南疆的风俗确实与中原迥异,冲突了也不好,夫人要商议,便同我商议吧。”
说着,拉了古夫人便走,她手上力气大,古夫人几乎是给她拉得脚不沾地。
阿娘急道:“谁让你去的?你快放开夫人!哎你慢些儿!”
温摩经历过上一世的婚事,知道照中原的规矩,待嫁的女子应该一心一意待在闺房绣自己的嫁衣,外加送给新婚夫婿的鞋袜,对婚礼嫁妆的别说商议,哪怕不小心听到一句两句,都要羞红了面颊赶紧去洗一洗耳朵,以免坏了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温摩上辈子就很不解,明明她的婚事,她竟然说不上话?作不了主?这算哪门子规矩?还讲不讲道理了?
上辈子她被阿娘压着,磨圆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缩进一个名为“闺秀”的壳子里,哪怕过得再难受,也不敢有怨言。
可这一世,她才不干呢。
上一世她的嫁妆听上去虽然多,但田俱是薄田,铺子也皆是不挣钱的,甚至还有两间已经典进了当铺,婚后第二天就有当铺的人上门说理。
为此她在姜家没少受嘲笑。
当然,别人之所以敢嘲笑她,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在姜知泽面前不受宠。可这嫁妆要陪就陪,不陪就不陪,她也并没有争什么,为什么要拿那些不抵用的东西来糊弄她?
厅上,温岚正在和一名年轻男子说话,男子生得圆圆脸,一脸笑相,是温岚的侄子温诚,论辈份是温摩的堂弟。
温岚是温氏族中最显赫的一支,却膝下无子,所以族人们极力劝说温岚过继一个侄子继承香火,并纷纷极力推荐自家的儿子。
这位温诚就从其中脱颖而出,来到侯府,虽未去祠堂正式过继,但已经在侯府待了五年,府内是古夫人操持,府外的田产店铺及其他各样事务,都是温诚帮着打理。
此时嫁妆的事情便也是他帮着温岚出主意,温摩进厅的时候,听他从拿着田契说道:“这片田有两百亩,依山傍水,年产丰厚,庄子上还有鱼塘,每年光是鱼也有二三百两的出息,山上还出好笋,把这处庄子陪过去,姐姐定然有面子……”
“我不要这个。”温摩踏进厅来,“这处庄子的地荒了快有三年了吧?鱼塘也早给填了,你上哪儿养鱼?”
第5章五
温诚没口子叫冤:“姐姐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刚接手时,这庄子确实是荒凉无比,但自我接手之后,已然打理得井井有条。爹,您实在不信,可以亲自去看一眼!”
温岚舞刀弄枪惯了,这些琐事向来是懒得理会,所以才一股脑儿全交给温诚,他问温摩,“庄子的事,自然是阿诚清楚些,阿摩你是从哪里听来那些话?”
温摩心说我不是听来的,我是息亲眼看到的。
上一世,姜知泽有事出门,她借口出去巡视一下陪嫁田庄,想趁机离开姜家那个地狱。
但可惜的是,姜知泽派徐广一直跟随在她身边。
名为“随侍”,实为监视。
于是温摩只得去巡视了一遍她的嫁妆。
然后就发现那些人真没有嘲笑错,温诚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精挑细选,殚精竭虑”,把所有不值钱的、荒废了的、被他打理坏了的财产全部塞给了她。
“进京的路上,我刚好经过了那处庄子,看见树已经长到田里,鱼塘的草也有三尺高,庄上的房子也都塌了一半。”温摩望着温诚,“不知道阿诚弟弟是如何将侯府的田产打理成那般模样?又如何打算让那样的田产一年给我出息个几百上千两银子?”
温诚涨红了脸,向温岚道:“爹,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姐姐定然是看错了,京郊的庄子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姐姐坐在马车上瞟一眼,会看错太容易了。我自从来到这家里,每一日都是兢兢业业打理家产,从来没有一日懈怠过,绝不能将好好的田产治成荒地。爹,您要相信阿诚啊!”
“过继了么?叫爹叫得这么亲热?”温摩凉凉道,“你是笃定父亲不会亲自去看是不是?对天发誓,好啊,你就发一个,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收拾东西滚出侯府,永远不要踏进来一步,如何?”
温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姐姐,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谈论之自己的嫁妆?这些事情自有父母兄弟替你做主的……”
温摩打断他:“——我就问你,这誓你敢不敢起?!”
她脸上乍然变色,眉目之间锋芒毕露,温诚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待反应过来,一挺胸脯,怒道:“姐姐这是信不过我么?既信不过,我再待在这个家里也没什么意思,爹,娘,恕阿诚不孝,告辞了!”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争执。”古夫人连忙拉住温诚,阿娘也来拉住温摩,场面有几分混乱。
温岚头疼,“都是为了办喜事,吵什么吵?阿摩既然不喜欢那庄子,不要就是了。阿摩,你喜欢什么,只管说吧。”
说着忽然想起来,问温诚:“北里那家香料铺子,还有清凉街那家丝绸铺子,生意可还行?”
温诚一听这话大有将这两家铺子给温摩陪嫁的意思,不由大感肉疼。
那可是侯府最挣钱的两家铺子,他私下吞没三成,交到公账上的收入依然十分可观,遂道:“那两家铺子往年着实还好,可今年香料跌价,丝绸铺子旁边又有了两三家同行,生意也难做了……”
“我就要这两家。”温摩道,另点了京城几处热闹地方,“这些地方若有铺子,我也要。田庄就不必了,或者直接折成现银也行。”
总之她的目的就是搞钱。
田产出息太慢,铺子来钱更快,现银最好不过。
阿娘急得在后面直扯温摩的手,她这些天向傅嬷嬷恶补中原规矩,知道中原的出嫁女哪怕是暗示要多少嫁妆,或是要什么嫁妆,都会被人笑话,更别提像温摩这样张口直接要的,传出去指定给人家戳脊梁骨。
温诚一听脸都黄了。
这不是拿刀剜他的肉吗?
他乞求一般望向温岚,“爹,府里开销大,若没有这些铺子,单靠田庄,恐难支撑……”
他的话还没说完,温岚便道:“姜家那边都是富贵眼睛,阿摩嫁的又是平乐长公主的独子,嫁妆里要是没些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定然是要给那边笑话。阿诚,你把家里值钱的铺面列个单子出来,阿摩挑上的,都给阿摩。”
仡族的孩子是随同母亲一起生活,阿舅在大家庭之中扮演的父亲的身份,父亲反而十分疏远。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若是住得远,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上几面。
所以,不管阿娘一天跟到晚跟温摩提起多少遍父亲,在温摩都像是过耳云烟。来了京城之后,上一世她整日都在后院,一个月也见不到父亲几回,和父亲的接触少得可怜。印象中温岚似乎总是皱着眉头,一脸苦大愁深的模样,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柔和的眼神。
比阿舅的还要温和,比阿祖的还要温暖,还带着一丝歉疚和爱怜。
温摩此嫁,算是为温家攀上了姜家,勇武侯府的位置顿时水涨船高,但姜知津是个傻子,牺牲的却是温摩一生的幸福。
温摩知道,这是父亲在补偿她。
温诚像被割了肉一样难受。
在温诚眼里,温家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虽然还没过继,但温岚只有两个女儿,两个赔钱货而已,难道还想回来分家产吗?以后这些还不都是他的?
可万万没想到,温岚竟然要把最值钱的那一份家产全给温摩当陪嫁。
他急得心如油煎,恨不能掐住温岚的脖了让他收回那句话,或是干脆打死温摩这个不知羞耻的南疆女子,竟敢自己开口要嫁妆,简直天理难容!
“不行!”
突然,一声尖喝,替温诚喊出了胸膛里憋着的两个字。
温如从屏风后匆匆跑出来,她已经听了半日,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爹,我是嫡女,她是庶女,你把这些东西都给她,那我将来成亲怎么办?!”
“阿如!”古夫人低喝,“快别说了。”
温如一脸急怒:“我不说,就什么都没了!再说了,她说得,我怎么就说不得?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是不是?!”
古夫人道:“快住口。你姐姐是要嫁进姜家,嫁妆多些也是应该的。”
“嫁进姜家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她一个会嫁不成?她嫁的还是那个不中用的傻子,我将来要是嫁给真正的家主,那你们拿什么给我当陪嫁?!家主夫人的嫁妆怎么能比旁人少——”
“啪”,温如的话没能说完,脸上着了古夫人一巴掌,温如捂着脸,呆在当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古夫人。
古夫人一脸疲倦,吩咐傅嬷嬷带温如回房,然后向温岚道:“是我教女无方,请侯爷责罚。”
阿娘一咬牙:“姐姐别这么说,姐姐若教得无方,我便更无方了,阿摩,都是你的错,还不快跪下!”
温摩想了想,道:“阿如妹妹说得对,我要把家里值钱的铺子都带走,也不好。这样吧,铺子只要个两三间,但地段一定要最好的。然后陪嫁里的侍女嬷嬷一个也不用,爹把以前同您一起上过战场老兵卒给我几个就好,要能打的那种。”
上辈子陪嫁的侍女嬷嬷一大堆,第二天就被姜知泽调去了别院,也不知道都是个什么下场,现在她需要一些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
温岚一怔,古夫人也怔住。
自古以来,就算有新嫁娘争陪嫁,争的也是值钱的铺面田产,并得力能干的仆妇,从来没有像温摩这样的。
古夫人道:“孩子,你嫁去姜家,主理的是内院,应该多带些内院用得着的人手。那些个老兵卒有什么用?”
温摩早就想好了,朗声道:“我听说姜知津和长公主住同一座院落,内院里的事自然是长公主做主,我大约说不上什么话。姜家富可敌国,国库里的银子也未必有他家的多,就算我铺面带得再多,恐怕也入不了姜家的眼。唯一可以自矜的,便是父亲勇武无双,忠肝义胆,我带着父亲的老兵卒,是要姜家时刻记着我们勇武侯府是以军功封侯,、要他们不敢轻忽了咱们侯府。”
温岚有几分震动,望向阿娘,点头道:“阿摩不愧是仡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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