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古夫人眸子里掠过一道寒光,她反手抓起案上的香炉,猛然向温摩头上砸去:“去死吧贱人!”
“住手!”
一声断喝传来。
“喀啦”一声响之后,弯刀斩破了香炉,炉内的香灰蓬然四散,洒了古夫人一头一脸,发上、衣上,全是香灰。
作为一名京城贵妇,古夫人别说一头香尘,就算是袖口沾上了一星半点脂粉,也得去更衣的。
可此时此刻,古夫人像是整个人变成了泥胎木塑,一动也不能动弹。
她听到了温岚的声音。
她怎么会听到温岚的声音?
温岚……在这里?!
她僵硬地转过脸,就见楼梯上,温岚急步下楼,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温摩的阿娘。
温岚是她亲手为自己挑选的男人,当年她觉得他武功高强,性情坚毅,虽有几分古板,但愿意以沉默来掩饰,不至于得罪人,一旦有施展的机会,他便会出人头地。
果然,十年前护卫宫城一战,让他名满天下,一步登天。而她也随之鸡犬升天,成为诰命夫人。
结发十数载,她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只要略施小计,就能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未有例外——只除了嗣女之事。
现在,更大的例外来了。
温岚面沉如水,眼中满上厌恶与憎恨:“古明珠,你——你——好!”
古夫人感到了一片巨大的慌恐,她看看温摩,又看看温岚,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魇之中。
可哪怕是再可怕的噩梦也没有眼下的情况糟糕,她终于明白这是温摩设下的一场圈套,而她因为惊忧之下乱了方寸,直接冲下了这陷阱之中。
“侯爷……”她扑倒在温岚脚下,泪水长流,“侯爷快去救救阿如——”
温岚咬牙切齿:“方才阿摩所说的,都是真的?!”
“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古夫人泪流满面,“我确实是早就知道你在南疆有个女儿,可世上有哪个女人真心愿意同别人分享丈夫?我隐瞒不报,一是为着你的声誉着想,二也是一片女子的痴心,不想让他人来分去丈夫的宠爱。所以我就没提。
只是她们母女到底是你的人,我一直瞒着,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时常彻夜难眠。直到王妃要阿如去联姻,我生怕阿如娇生惯养,姜知泽背地里确实不大像话,我担心阿如经受不起。
但阿摩就不一样了,阿摩自小生在南疆,打猎杀敌样样来得,一定不怕姜知泽。而且她们来了,一是能为为咱们联姻,二也能让你们父女团聚,所以我一咬牙,还是把她们娘俩接来了。
万幸,阿摩错有错着,最终嫁给了姜知津。姜知津虽是傻子,但至少待阿摩还算不坏,而且阿摩果然如我料想的那么英武能干,这不,还当上了大将军。
侯爷,我们夫妻十几年,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会不知道吗?只要为了侯爷好,为了侯府好,为了阿如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忍。此事归根到底,确实是我对不住阿摩,侯爷您要打要骂要怎么罚,我都毫无怨言,只求你快快去阻止阿如,不要让她铸成大错!”
她说完,就在温岚面前连连磕头,一下磕得比一下狠,咚咚做声,一面磕,一面哀求:“侯爷,求您了,明珠求您了……”
温摩站在旁边,慢条斯理拿袖子擦着弯刀上的香灰。
可真是厉害啊。
温摩由衷地想。
错也认,头也磕,归根到底,嘴皮子上下一动的夫,古夫人就变成了只是个有点儿小心眼儿只想独占丈夫的妻子,以及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
也许留着古夫人开口就是一个错误,她太了解温岚,知道怎么样能最大限度地消弥温岚的怒气。
果然,温岚的脸色虽然还是很难看,但至少不想方才那样恨不得生啖古夫人的肉了。
忽地,有人握住了温摩手里的刀柄。
温摩抬头,是阿娘。
她这次原本只打算安排温岚在楼上,因为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温岚知晓就够了,阿娘胆子小,心肠软,搞不好要被吓得哭哭啼啼。
可一想到阿娘对古夫人感恩戴德的模样,她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还是让阿娘亲自来看一看古夫人的真面目。
此时阿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力道坚定不容忽视,温摩只得松开手。
阿娘接过了刀,上前几步,一刀捅进了古夫人的背心。
!!!!!
温摩和温岚同时重重一震,几乎不敢置信。
古夫人口中涌出鲜血,吃力地扭过头,她比谁都更难相信,这个一向对她俯首贴耳的蠢女人居然敢这么做。
“你这个……贱人……”
“只有你的女儿是人,我的女儿就不是人吗?!”这一刀像是耗尽了阿娘的全部力量,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也是,嘶声道,“明知道那个姜知泽会害死人,你还要把阿摩往他床上送,你这是要害死她!”
第88章八十八
温摩震惊地看着阿娘。
阿娘是仡族女子当中的异类,跟所有的姨母都不像。阿娘不喜欢刀,不喜欢弩,只喜欢绣花做衣裳,或者拿麦杆编出一只又一只的蜻蜓与蝴蝶,阿娘从来不打猎,因为她看见血就头晕。
可就是这样的阿娘,居然为她杀了古夫人。
温摩心中滚烫,两眼发红,上前一把抱住了阿娘。
不管是上一世给她灌了多少中原规矩,还是这一世有多少次想让她安分守己,阿娘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想让温摩能在京城过得顺利一些,安稳一些。
阿娘没有那么多能力,也没有那么多手段,阿娘只会温顺求生,于是便想把这个自己唯一会的东西教给阿摩,就像丛林里那些摘果子的技巧教给幼兽的母兽一样。
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可她自从重生之后,便对阿娘这一点越来越不耐烦,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阿摩……”阿娘抱着阿摩,痛哭出声,“你受苦了……我以为我可以带你来京城过好日子,我没想让你受苦……我对不起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啊,”温摩强忍住泪水,轻轻抚着阿娘的背脊,就像小时候阿娘经常对她做的那样,“我现在好好的,谁也害不了我,我会活得比谁都好。”
古夫人倒在地上,背上洇开一大滩血迹,眼睛直直地望着温岚。
温岚矮下身子,道:“外面那辆马车是阿摩假造的,阿如现在被我关在后院,根本没有什么姜知泽。”
古夫人合上眼,头一歪,不动了。
阿娘动手的时候全凭一股义愤,现在见真闹出人命,忍不住开始害怕了,尤其殷红血迹就在眼前,阿娘一阵阵发晕,整个人瑟瑟发抖:“我……我杀人了,官府是不是要来抓我了?我是不是要给她偿命?”
温摩安慰她:“放心吧,她没事。你力气小,杀鸡都要人帮忙,再说弯刀也不是这样用的,这么捅根本捅不死人。”
“真、真的吗?”阿娘向温岚求证。
温岚点点头。
阿娘这才长舒一口气,放心地晕了过去。
温摩扶住阿娘,朝门外门道:“大刘,去请个大夫过来。”
门外大刘应了一声,跟着达禾的声音响起:“阿姐,现在能进来了不?”
“进来吧。”
达禾才这推门进来,他在外面听了半天,对古夫人是恨之入骨,咬牙道:“这一刀应该我来捅,保管捅死她!”
温摩没说话,看向温岚。
温岚从方才蹲下就没有再起身,看得出来心里虽恼虽怒,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少有点情份。
他舍不得。
温摩心中微冷。
仡族的规矩是对的。一个男人在同一时间里只能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在这个时间里,这个女人就应是这个男人的全部。
中原的规矩根本就是乱的。两个女人都是这个男人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站哪边。
也许在温岚的眼中,古夫人确实是陷害过她不假,但终归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伤害,所以本着他的一贯行事准则,是打算家丑不外扬,让这件事到枇杷庵为止。
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从她踏进这间佛堂,我原本有十几次机会可以杀她,但我没有,一是因为我想让你和阿娘明白她到底做过什么,二是因为……”
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温岚打断了她。
“我知道,她用姜知泽的人手暗杀你,害你重伤,你要把她送进大理寺,用来告发姜知泽。就算身败名裂,也是她罪有应得,你放心吧,我不会拦着你。”
温岚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依然十分清晰,他起身,从温摩怀里接过阿娘,看着阿娘的脸,轻声道,“当年我回到京城,也曾经想过再去看看你阿娘,但是家中已经给我定下了亲事,更重要的是,我以为我一离开,她就会像她的姐妹们一样另觅新欢,我不想看见那样的情形,所以再没有回去过。你说,我若是能早一点自己回去接你们,这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不会。”温摩淡淡道,“有些人就是喜欢吸别人的骨髓,迟一点早一点,根本没有分别。”
温岚抬头看着她,眼中有丝疼惜:“阿摩,你可是后悔来京城了?”
“本来是,但现在没有了。”
现在她已经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会再让别人任意宰割。
所有受过的伤害,她将悉数奉还。
这次是古夫人,下一个,就是姜知泽。
宫中抚霞阁。
“……你着实有点急了,如今古家虽然已经入网,但时间太过紧迫,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我是想藏都藏不住,被你丢到了风口浪尖,现在他们的矛头全对着我来了。”
风旭端着茶盏,抱怨。
姜知津坐在窗下摆弄着沙盘,口里道:“古家倒下,最终得利的人就是你,你站在前面,不是份所应当么?”
“这话说得好像你没好处似的。”风旭虽是这么咕哝,到底还是接受了姜知津的话,确实,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是他们两人都将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要姜知泽不出手,古家的台子撑不了多久了。”
“我倒巴不得他能出手,这样就可以把他拉下水。可他不会的。一是古家没有送给他真正好处,他懒得淌这趟浑水,二是我安插在扬州的人手已经在路上了,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姜知津将竹片浅浅地插在沙盘上,手指头轻轻一推,竹片逐一压着前方的竹片倒下,很快就在沙盘上倒下一片。
京中各个门阀之间的牵扯可谓是杂乱无章,但只要找到一个关键点,然后轻轻一推,便会倒下一大片。
大哥,我为你准备的好戏,要开演了。
姜知津嘴角有丝浅浅的笑容,笑容眉眼弯弯,十分天真,眸子里却有一丝寒意。
风旭瞧见他这样的笑容,心里就觉得:稳了。
就在这时,室内像是暗了暗,无命如一道幽暗的影子,不知从何时潜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姜知津接过信,一边撕开封了朱漆的口子,一边问:“那边怎么样了?”
“姜知泽大概已经知道了扬州来人的消息,昨天晚上,他差不多把在姜家能请到的耆老们都请到了,在他的别院的摆了一晚上的筵席,直到上午,他们才散。”
姜知津叹息:“唉,你说他要是能对扬州上京的人下个手该有多好。”
风旭道:“恐怕他不会上这种钩。”
“但他现在一定很好奇,很想知道是谁站在这些人后面,单是这件事,就够他想破脑袋。”姜知津微微笑,开始看信。
信是得意楼送来的,说的是温摩今天揭穿古夫人的事。
“用一辆假马车就骗倒了古夫人,真是关心则乱……”姜知津说着,认真地问在场的两人,“你们说,我家阿摩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风旭:“……”
你可以显摆得再委婉一点吗?
姜知津不是显摆,他是真心觉得……骄傲。
他原以为阿摩会杀了古夫人。
但阿摩没有。
她克制住了心中的怒与恨,连仇人都可以利用。
这需要极强的理智与自控能力。
如果说杀徐广让他见识了她的勇气与强大,那么处置古夫人则让他见识了她的手段与心胸。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只是……
明明一切顺利,姜知津还是觉得他好像遗忘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什么东西拔动了一下,又转瞬即逝。
他整个人顿住,脑子闪电般将所有事情过了一遍,一把抓住无命:“你方才说姜知泽的聚会上午才散?”
“是。”
“姜知泽这时候差不多刚离开别院?”
“应该是。”
姜知津:“!”
从姜知泽的别院回姜家,枇杷庵那一片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