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晃啊!混蛋!
——好好走!晃毛线啊晃!
他只能控制那两截残肢,尽管如今的它们肌力已经强了许多,但碍于长度有限,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常人的步态。
上台阶也是一样,因为残肢太短,腿根本迈不高,普通的楼梯房台阶已经是极限,还需要有人在旁边拉着才能迈步而上。
客房挺大,黎衍从玄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
这家酒店位于闹市区,黎衍房间面对的是繁华街景,这个时点,街上的车依旧很多,对面的店铺好多还没打烊,霓虹灯闪烁着。
黎衍没来过这个距离钱塘两百多公里的城市,它离海很近,下大巴时,能闻到空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咸湿味。
当时的场景有些尴尬,轮椅在行李舱还没装上,也没人会装,黎衍被虎哥放下地,左右两个人扶住他,看他弯腰自己装轮椅。
同事们陆续下车,每个人都在朝他看,轮椅装好、坐上后,黎衍才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拉上窗帘,他转身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
先解下领带,再松皮带
,拉开裤链后,他低着头把假肢给卸下来。
幸亏酒店里空调打得凉,残肢出汗还不算太多,但硅胶套里还是湿了一片。他的手摸上残肢,有点黏,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黎衍解开衬衫衣扣,把衬衫脱下来,身上就只剩下一条内裤。
他回了下头,才发现轮椅还在玄关处。
“操,忘了。”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穿假肢,黎衍弯下腰,一手撑床,一手撑地面把自己挪到地上,双手撑地一下一下往玄关荡过去。
他知道,这个样子行动的他,如果落在别人眼里一定会让人不适,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甚至能立马哭出来。
当然黎衍也没有这样在别人面前行动过,除了那些专业人士,唯一见过的就只有周俏。
周俏见过最狼狈的他,最颓废的他,最脆弱的他……后来,也见过现阶段,最完整的他。
他们亲热时,黎衍已经不再要求关灯了,就想要看着周俏拥抱他,抚摸他,亲吻他,无论触碰哪儿都没关系。
谁说爱一个人就想要在她面前呈现自己最好的状态?
黎衍觉得不是,真正相爱的人,就不会介意在对方面前呈现最糟糕的自己,一点儿也不加修饰的、最残酷最真实的自己。
爬上轮椅,他拿好换洗衣裤进了卫生间,脱掉内裤后,撑着扶手把自己挪到马桶上。
只有这种连锁五星级酒店才会有无障碍客房,黎衍想着,以后和周俏出来玩,就要订这种房间,虽然比普通客房丑一点,但真的很方便。
就说那张床吧,普通客房的床都很高,比轮椅椅面高了一大截,上回和周俏住的那家三星级酒店,黎衍上床时几乎是连滚带爬,换成三金,估计就上不去了。
所以,还是要努力赚钱啊!
——
周俏下了公交车,抬头往四周看。
她没来过这附近,徐辰昊叔叔工作的出国中介在一幢写字楼里,周俏打开手机地图,循着导航往前走。
这几天天气很反常,再过两天就是九月了,气温却依旧很高,周俏撑着一把小巧的遮阳伞,走了十分钟后终于找到那幢写字楼。
她准备从大门进去,眼角余光却瞄到一个特殊的身影。
写字楼前有五、六级台阶,在最边
上是一段无障碍通道,此时,通道上堆满了十几、二十个大大的纸箱,不知是哪个单位正在卸货还是装货,却没有工作人员在旁。
无障碍坡道下,停着一架轮椅,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正在低头用手机。
现在的周俏对这样的场景分外上心,她抬头望向写字楼里,保安在最边上的桌边坐着,估计看不到外面。她又扭头去看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临近中午的太阳很晒,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边上一点阴凉处都没有。
周俏没再犹豫,快步向他走去,走到他面前后先微微弯了下腰,问:“你好,请问需要我帮忙吗?”
男人抬起头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略刚硬,下颚处棱角分明,额头、鼻梁和脖子上已经爬满汗珠,短袖衬衫的前襟也湿了一片。他的神色倒还算友善,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的气质。
他看着周俏的眼神有些好奇,问:“帮什么忙?”
周俏指指那些挡路的纸箱:“你需要过去吗?需要的话我帮你把箱子挪开。”
男人笑了一下:“不用了,这些箱子很重的,他们的工作人员去吃饭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很重吗?我试试吧。”周俏把遮阳伞递给他,“给,你先挡一下太阳。”
她走到无障碍坡道上,弯腰去搬一个箱子,的确挺重的,看包装都是沐浴露,但她还算搬得动,吭哧吭哧就把第一个箱子搬到了一边。
那男人没有阻止她,就撑着遮阳伞、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搬箱子,把箱子整整齐齐叠在边上。七、八分钟后,无障碍通道就被清出一条路,可供轮椅通行了。
周俏拍了拍手,浑身都出了汗,走回男人面前说:“可以过啦。”
“谢谢。”男人把遮阳伞还给她,眼神里带着一抹探究,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周俏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儿吗?”
男人摇头说:“不寻常,我在这里等了快二十分钟,大楼前来来往往很多人,没有一个人来问我一句,只有你。”
周俏:“……”
男人见周俏没回答,不再说什么,转动轮椅上了无障碍通道,周俏也走了上去。
她现在对轮椅识货了,看着这人的运动轮椅,就知
道价格不低,至少两、三万的那种。
电梯前有几个人等待着,轮椅先生和周俏排在最后。
周俏有些拘束,轮椅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小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我不是多管闲事啊。”周俏想了想,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挑出一张照片打开给他看,“这是我老公。”
照片上是黎衍的背影,坐着轮椅在主卧写字台前用电脑,周俏偷偷拍下来的,当时觉得他认真工作的样子非常帅。
轮椅先生看了会儿照片,又注意到周俏无名指上的戒指,再抬头看她时,神色变得很有趣。
周俏脸红了,收起手机小声说:“如果我刚才有哪儿让你不开心,请你原谅。”
“我没有不开心啊。”轮椅先生似乎心情很好,“我只是……没想到。”
电梯来了,前面几人进去,周俏没进,伸手挡住电梯门,看着轮椅先生将轮椅180度调了个头,倒退着进了电梯。
里面的人往边上避开了些,等他停稳,周俏才进去。
其他几人都在低楼层下,周俏是到十六楼,轮椅先生到二十五楼。
电梯一层一层往上,轮椅先生看着周俏按下的十六楼按钮,问:“十六楼是一家出国中介吧?你在那儿上班?”
周俏摇摇头:“不是,我就是来咨询一下。”
“你想出国打工?”轮椅先生有点小吃惊。
周俏又摇头,摇得很坚决:“没有没有!我就是……来问问。”
轮椅先生眼睛里的疑问没有褪去,等到电梯里只剩他们两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夹,递了一张名片给周俏:“我也是做出国的,十六楼那家公司口碑不怎么样,纠纷很多,你咨询完了可以到我这儿来聊聊,我们比他们专业很多。”
周俏被他说得都慌起来了:“我没想出国!真的没想!”
轮椅先生笑了:“名片你先收下,几个小时内我都在,你一会儿上来,我请你喝茶。”
周俏只得双手收下名片:“谢谢。”
她低头看一眼名片上的内容:
恒月国际,CEO。
谢若恒
周俏:“……”
十六楼到了,周俏与谢若恒道别,走出电梯找到那家出国中介,给徐辰昊的叔叔打了个电话,进去
咨询。
周俏在里头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已经彻底打消出国务工的念头。
先不提那昂贵的几万块中介费,以去新加坡务工为例,按照周俏的学历,就只能从事低端的保洁、服务员等工作,工资的确要比在国内高,每月折人民币在8000到11000元之间,有些包吃住,有些只包吃不包住,给1000元房租补贴,每月休息四天。
徐辰昊说的一年包吃包住存下十几万根本不现实,或者是因为他有大专学历,月薪会高一些。周俏想,人活着就不可能一毛钱不开销,一开销,一年就存不了几万块钱,那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离开中介,周俏心里其实很轻松,好歹这件记挂了好一阵子的事终于可以放弃。她先按下电梯下行键,想了想,又按了上行键。
电梯来到二十五楼,周俏走出去,就看到一家装修得特别有感觉的公司门面,颜色基调居然是黄白相间,瞬间令她产生一种亲切感。
——A省恒月国际劳务合作有限公司
前台小姐亲切地问周俏:“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周俏拿出名片给她看:“我找……谢总。”
前台小姐拨了个电话,笑着说:“谢总说他在办公室里等您,我带您过去吧。”
周俏点点头:“哦,好的,谢谢你啊。”
谢若恒的办公室宽敞又明亮,装修风格与外面的开间不太一样,色调更沉稳些,没有体现出周俏喜欢的黄色。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看到周俏进来,微微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坐吧,我一直煮着茶在等你呢。”
前台小姐离开了,周俏在谢若恒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桌上那套大大的茶具,视线再掠过去一些,她看到一幅侧摆着的相框,里面是谢若恒和一个女人的合影,角度问题,五官看不太清。
“哦,这是我妻子。”谢若恒见周俏在看相框,主动介绍。
周俏赶紧收回视线。
谢若恒为她沏了一杯茶,周俏接过:“谢谢您,谢总。”
“不用说‘您’,就跟刚才在楼下一样,说‘你’就行了,我不想显得自己太老。”谢若恒指指那壶茶,“这是金骏眉,尝尝。”
周俏不懂茶,也没听过什么金骏眉银骏
眉,看杯里的茶汤呈金黄色,闻着有一股浓浓的茶香,尝了一口,夸赞道:“很好喝,非常香!”
谢若恒笑着看她,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周俏,俏皮的俏。”
“周俏……”谢若恒重复了一遍,调侃道:“你在楼下咨询了挺久啊,不是说不打算出国吗?”
周俏脸红了:“我早就想走了,工作人员拦着我不放,就不停说不停说,我也没办法。”
谢若恒喝了一口茶,问:“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咨询出国,你不是结婚了吗?”
周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若恒轻声道:“你的先生坐轮椅,抱歉啊,不由地让我猜测,你是打算……离开他?”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周俏快速地回答,“除非他不要我了,或者我死了。”
“啊……倒也没那么严重,那你为什么要来咨询呢?又要咨询,又说自己不想出国,这不是很矛盾吗?”谢若恒比周俏大十几岁,又是一位公司老总,说话时却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朋友在亲切地与你聊天。
对于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周俏原本提醒自己应该保持警惕,可是,大概因为他和黎衍一样坐轮椅,周俏心里实在警惕不起来,更重要的是,她有太多心里话想找个人倾诉,身边却没有合适的人。
这些话甚至都不能和黎衍说,说了就会吵架。
此时,谢若恒算是一个合适的人,周俏觉得,自己可以对他说实话。
她说:“我有个朋友和我说,出国打工一年可以存十几万。我想多赚点钱,让我老公可以早一点用上比较先进的假肢。但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我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他,所以,今天过来问问,就是想让自己死了这条心。”
谢若恒问:“那死心了吗?”
周俏笑起来:“死心了,一点儿也不靠谱,根本存不到这么多钱。”
谢若恒微微皱眉,看着周俏:“先进的假肢,是有多先进啊?很贵吗?”
“对我们来说,很贵。”周俏又打开手机,把存着的那段视频打开,递给谢若恒看。
谢若恒看视频的时候,周俏继续说:“这段时间我其实查了很多资料,
这种假肢叫智能仿生假肢,市面上其实已经有的卖。有个品牌最新的一代产品,像我老公的情况,两条腿加起来全部搞好应该要六十多万,不一定有视频上这个走得这么顺畅,但绝对绝对比他现在用的要走得好,特别是在平地,步态会正常许多。”
谢若恒一边看视频,一边问:“你老公是双大腿截肢?”
“对。”周俏说,“他现在走不好,走路的样子很不好看,容易摔,自己也不太愿意走,锻炼都要挑人少的地方,有人路过一定会朝他看,所以他上班时就根本没法儿走,只能坐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