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命侯醉得不清,绊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商仪忙把她捞在怀里,于是江舟顺势勾住她的脖子,眼里波光如醉,潋滟动人。商仪面皮发热,按捺住心里不满,把她带回群玉山,拿来醒酒汤正要喂她喝下去。却忽然听见紧蹙双眉的女人轻轻唤了一个名字。唤的不是商仪,而是掌院。商仪怔住,手一颤,瓷碗掉在地上,一地残渣。热汤洒在在雪白的手臂上,烫出一片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那瑶池飞雪里的梅花,沸汤里沉浮不定辗转煎熬的心事,都在一刻中飞快远去冷却。耳畔响起沈风节的声音。你不会以为江舟会对你动真心吧?逆命侯怎么会有心?这那刻,她只觉自己的坚持与相信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想起往事,商仪仍有些心绪难平,想到逆命侯站在石桥上,引得满楼红袖招袖掷花,不由更是气愤,看了江舟一眼,神色冷淡。江舟缩缩脖子,很是不解,心道她怎么突然生气了呀?曲九畹说:你们今日有福了,竟能得楼老板亲自倒酒。楼红袖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你们正烦恼选班之事?以二位的表现,三院十班不会抢着招揽吗?江舟讪讪摸了摸嘴角,终于记起自己文试可是闭着眼睛填的。她武试灵试出了风头不假,但这些人以为她分数会很高吗?其实,她呐呐道:我总分不高。就算武试灵试都拿满分,也不一定能考入学宫,更别说进入大受欢迎的文武双院了。楼红袖莞尔:那便考虑一下显学院吧。江舟垂头丧气,十分沮丧地说:可要是我连显学院的分数线都达不到,那该怎么办?说着,桃花眼眨着,可怜巴巴地望向曲九畹,希望这位文道院大掌院批阅之时能宽容一些。曲九畹表示爱莫能助,文试分数已出,我无法更改,不过现在可以替你查一查。江舟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曲九畹摇头轻笑。楼红袖替她想主意,我听说显学院有一个班,每年招不到学生,录取分数线比学院录取线要低五十分。江舟眼睛一亮,什么班?曲九畹微眯起眼,突然岔开话题,我同长歌说说,你的武试表现出色,或许他会破格录你。楼红袖玉手纤纤,剥好莲子,笑道:那也好,我只是顺嘴一提。谈笑时,小二端上几道精致小吃。银质小碟盛着白凝如膏的糖蒸酥酪,其上点缀有一两片花瓣。江舟小口抿着酥酪,好奇问:分数线这么低,为何还会找不到人?那是什么班?曲九畹面色稍凝,顿了一下,才说:千机班。江舟翻遍前生记忆,查无此班。她心里浮现一个大胆念头,总不会是入学的时候,千机班一个人都招不到,所以停办了吧。一个字,惨。商仪徐徐开口:学宫还在办千机班?不是十年前都曲九畹沉默片刻,才说:是在办,不过这几年招不到人,再招不到今年就要停开这门课程了。两人说得云里雾里,江舟听得十分茫然,但她们却并没有讲解的意思,说完这两句,又把聊到其他地方。楼红袖拿来一把玉琵琶,倚坐在窗前,道:我为你们唱一曲吧。她身后万里斜阳,粼粼碧水,漠漠飞花。玉指在弦上翻动,琵琶声潺潺流出,清脆如山泉叮当,让人想起花间河两岸的红袖添香,小石桥上的年少风流,弹着弹着,曲声断断续续,带上几分伤感。江舟不懂曲乐,只是听到最后,觉得难过极了。商仪问:这是姑娘自己作的曲吗?楼红袖半抱琵琶,低眉道:是,这一曲,叫做思归赋。从仙人眠出来,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道路两旁挂起各色灯笼,街灯明亮,像是闪着的明星。江舟辞别曲九畹和楼红袖,准备回到宋叔家去借住,走了几步,发现商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问:你也住在城西吗?商仪偏头,天黑,我送你回去。江舟望着星河闪烁般的街市,不黑啊。商仪:路上行人稀少,并不安全。来来往往游人如织,手提花灯,谈笑夜游。江舟想她劳累了这么久,还是回去早点休息为好,就说:你看人这么多,有谁脑子不好使会在这里打劫?商仪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才道:那好,你住在哪里,明日我去找你。江舟比划着说:在一个西街一家饭馆后院,一个小姑娘家。小姑娘?商仪声音拔高。江舟点头,还想把宋青云介绍给她,是啊,挺好看的姑娘,日后说不定还与我们是同窗呢!商仪一言不发拂袖离开。江舟呆在原地,茫然想,她怎么又生气啦?第7章花间河畔难道她讨厌我?江舟在原地站了一会,有点气馁。上辈子刚刚结契时,商仪待她还算不错,可有一日忽然冷淡起来,自此二人貌合神离,关系不再。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什么,回想起来,结契后一个月里似有似无的温存仿佛是一场梦,或许从不曾存在,只是她醉枕黄粱时的幻想。不过商仪端正守礼,而自己那时放浪不羁,她讨厌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江舟握拳,暗自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做一个乖巧的人,慢慢让广寒君喜欢上自己,最后出任逆命侯,迎娶广寒君,走上人生巅峰!她嘴角上翘,想到日后的幸福生活,忍不住笑起来。以后还能摸摸广寒君的小手,亲亲小嘴,揉揉小奶想想就好开心。江舟!宋青云在人群里看到她的身影,连忙唤道。见她久久不回,宋叔心里担忧,害怕少女出事,便与女儿出门分头找寻。听见喊声,江舟笑着回眸。少女红衣乌发,肌肤白皙如玉,桃花眼弯弯,璀璨灯火映入她眸中,像是装着满天星辰。宋青云看呆了一瞬。江舟心里欢快,走路都带着风,蹦到宋青云身前,我正想回去呢。宋青云回神,与她一起回家:你去哪了?江舟:仙人眠。仙人眠?宋青云是本地人,自然知道一般人不能进那个地方,谁带你过去的?江舟笑道:曲掌院。宋青云眼睛发亮,我正想进入文道院。说着又犯愁道:可惜掌院现在不带班了,真想直接拜入她门下。江舟想起酒楼上那几人的对话,问:青云,你知道千机班吗?宋青云皱眉,一时没有说话。江舟奇怪,怎么你们一个个说起千机班,都是这幅样子?宋青云拉她转入一条僻静小巷,这在我们东海是一个忌讳。江舟心想,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宋青云低声说:你知道楼倚桥吗?江舟身子一震,那个人那个叛国贼,十年前就是千机班的班长。宋青云不欲再说,埋头带路。江舟知道楼倚桥,长河兵败的罪魁祸首,大盛永远的罪人。只是楼倚桥竟师承无涯学宫,有那么一位前辈,不怪乎没人报千机班了。小巷弯曲狭长,青石板干净平整,月夜静谧,隐约能听见远处的蝉鸣犬吠。几个醉汉摇摇晃晃从对面走来。宋青云认出他们是城里的流氓,心里暗骂一声,拉着江舟低头往前,不想惹事。醉汉见这条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貌美少女,上前调笑道:小美人,去陪爷喝几杯呗。宋青云默不作声,想快步离开,那人便要来拉住她,喊你呢,没听见吗?他的手停在了空中。一柄木剑抵着他胸口,江舟从宋青云身后走出,你们想打架吗?看见她的模样,流氓们眼睛一亮,本来只打算随便调戏一下,这回是真不想让她走了。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小美人叫什么名字呀?宋青云心中担忧,江舟武试表现再怎么出色,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力量上肯定比不上这群流氓,更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她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趁机跑开吧。江舟从容道:好,不过等我一下,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十。宋青云不解其意,为何?江舟倾身,抬手覆住她的双眼,右手转动,木剑刺倒先前搭讪的流氓。那些醉汉们围了上来,而江舟不闪不避,从容似挥毫洒墨,木剑疾出,两下三番就挑翻众人。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冷风乍起,宋青云汗毛倒竖,默默在心里数数。一、二十。每数一声,小巷里就响起一声惨叫,到十的时候,江舟放下了手。流氓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声求饶。江舟站在嗷嗷叫的大汉们中间,潇洒地把剑别好,笑道:是不是正好到十?这一幕太有冲击力,宋青云没回过神,面色呆滞,你江舟拍拍手,好了,回去吧。慢着!,流氓头子撑着墙面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有种留下名字!谁傻到留下名字啊?宋青云暗自腹诽,却听江舟大声说:好啊!她吓得连忙拉住少女,别冲动,他们后面有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江舟示意她放心,继续道:你听着,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褚留行是也!褚留行?不是武道院的师兄吗?宋青云这回很快明白过来,与江舟相视一笑,赶紧溜了。翌日清晨,天光微曦,晓月将沉。商仪从学宫起身,穿过大半个春城,从仙人眠拿到一份热腾的桂花糕,而后折身来到西街,站在小巷口。鸡鸣狗吠,家家户户陆续亮起灯火,炊烟袅袅升起。江舟哆嗦着冻醒,打着哈欠起床,推门而出。宋叔蹲在院中,提壶热水,正欲洗漱,小舟,这么早起来啊?没睡好吗?江舟笑眯眯地说:睡得很好。宋叔:那就好,我还以为是青云抢了你被褥呢,她啊从小睡相不好。江舟吸吸发堵的鼻子,只是笑了笑,待洗漱完,就跟宋叔告辞:叔,我去学宫了。宋叔挽留,吃完早饭再走。江舟从门口溜了出去,有人在等我!昨夜商仪说要来找她,她不抱希望,但万一商仪真不计前嫌来了呢?宋叔大声喊:那拿几个包子再走啊!可少女早已溜得没影。秋日的清晨有些寒凉,冷风穿过小巷,江舟扯扯身上薄薄衣衫,打个喷嚏,眼圈发红。昨晚她冻醒数次,与宋青云抢了一夜的被子。没想到宋青云看上去柔柔弱弱,睡梦里抢起被子却这么凶悍,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小巷路口,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风中,衣袂飘飞。江舟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小跑过去,笑着喊:商仪!商仪弯了弯嘴角,恩。江舟道:这么早啊,没让你等多久吧。商仪摇头,我也刚来,吃了早饭吗?我买了桂花糕。没呢。江舟接过热乎乎的桂花糕,开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最爱这个?商仪轻声说:猜的,你喜欢就好。江舟咬了几口,问:你吃过了吗?商仪点头。江舟眨眼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春城刚刚苏醒,沐浴在晨曦中,飞檐青瓦闪着微光。比起秩序俨然的皇都昆吾,这座名字便带着一丝风情的古城更为慵懒。至辰时,街上店铺大门才次第打开,行人脚步从容,各自去做工读书,生活自得其乐。
卖艺的少年懒懒坐在街头桑树下,兴致来了,便拨一两声琴弦。几位抱着棋子的大爷也走到树下,慢吞吞放置桌椅,开始一天的消遣。江舟去过许多地方,却最喜欢这座古城,喜欢它慵懒而从容的气度,也喜欢它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她拉着商仪的手,穿过清晨的小巷,跑到花间河边。朝霞映在澄澈河水中,倚河而建的绣楼花窗陆续打开,美丽的女子从中探出头,对着河水梳妆打扮。这条瑰紫色的河流被脂粉浸染透了,河上升起一片朦胧烟霭,烟霭之中,乌蓬小船缓缓摇来。桨声灯影的花间河,如同一个永不老去的绝色佳人,坐在春城的桃花里,低眉信手半抱琵琶,弹尽千百年来的红颜白骨,兴衰如梦。江舟与商仪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乌篷船划过平滑如镜的水面,卖桂花的少女立在船头,笑吟吟抛给她们两枝桂花。无涯学宫几千年春风化雨的教诲,让这座城中的人们都如此善良而慷慨,不吝于把自己的善意与快乐分享给别人。商仪微微笑了。她从小羁旅皇都,空有千里封地,却只能作为天子掌控楚地的工具,被困在昆吾。笼中的鸟儿,有着再鲜亮的翎羽,也是郁郁寡欢的。所以听到逆命侯名字的时候,她就在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活得如此肆意潇洒。江舟偏头,少女向来清冷的眉眼映着朝阳,微微发光。她抿唇偷笑,悄悄勾住商仪的手,商仪手指轻颤,却没有抽开。我很喜欢这里。江舟轻声道,所以想带你来看看。前生她便想这样做了,可惜那时东海已成一片废墟,花间河上风景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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