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秋阳下,旧书薄页泛着金黄的光,书后笑容灿烂,犹如春风,又如暖阳。是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体会过的温暖善意。江舟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忘了介绍,我叫江舟。阿婆看着那几个畸形人的表情,目光渐渐柔软,温声道:叶梨,过来。一行人中唯一一个看上去与常人相仿的少年走了几步,嘴角倔强抿着,眼神却忐忑不安。阿婆道: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知道吗?叶梨扭头,默不作声,暗自表达反抗。宋青云扑过去,叶梨?小梨子,你怎么原来你不是女孩子啊?叶梨脸瞬间黑了下来。阿婆乐了,解释道:他小时候生得瘦弱,加上坊里男孩衣物不多,只能让他穿棠儿的衣物将就。宋青云问:小棠呢?阿婆面色骤变,缄默不语。叶梨硬邦邦地回:她死了。因为那次异变,慈幼坊的孩子不仅相貌异于常人,而且体弱多病,极易生病,寿数短暂。江舟眼神微凝,北疆战场上的畸形兵看上去也极为年幼,鲜少能见成年。这是偶然吗?十年前小村的变故,两年后东海的血案,还有长河血役、北戎野心,莫非一切都有关联。也许东海血案早露出端倪,只是当年的她,兀自不知而已。宋青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啊开玩笑的吧。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叶梨冷笑,转身想走,被阿婆唤住,小梨,相互介绍一下吧,日后大家就是伙伴了。少年背对着江舟她们,腰挺得很直,脸微垂着,长睫颤动。他望了眼站在前方手足无措的朋友们,掩于袖下的手不自觉握紧,隔了很久,才哑着声音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除却叶梨,慈幼坊的少年们多只有四五岁的心智,称呼也停留在幼时昵称,譬如那位双头女孩名叫小双,独臂少年叫做六六,四手少女唤作阿复。江舟在前生就有经验,很快通过一本话本和少年们打成一团。她坐在树下,阳光斑驳,星星点点,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花藤垂下,红色的裙摆散开,像波浪一样。商仪静静望着她,如同在身在梦中。只是这次,舟舟在她伸手所能触及的地方。叶梨把晒好的衣物搬到衣篮里,宋青云见状忙过去帮忙,想帮他接住衣物,被他身子一侧,避了过去。宋青云愧疚道:小梨,我那时是叶梨抱住篮子走回屋中,没有理睬她。和气凑过来,握住纸扇,轻声说:给你一个小建议,直接认错道歉比为自己找理由更好。宋青云红着脸,可是我真的和气打断她,纸扇张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狐狸一样狭长,总带笑意的眼睛,你我都懂,何必多说?宋青云垂下头,捏紧了衣角。十年过去,她当然不能把责任全推辞在父亲身上。搬到西街后,她初时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这边伙伴,但一两年过去,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人生,慢慢将这里遗忘。就像每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一样,遇见、分别,最后遗忘。若非这次义工,年幼时的承诺会一直埋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封尘,偶尔回想起,只增一声叹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一朵花的花开花落,一株树的春华秋实。人总要辞别过去,开始新的旅程。可慈幼坊里的人,却是永远活在了过去。这里的小楼、矮墙、秋千,草丛里跳动的蟋蟀,垂荡的花藤,都与宋青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些伙伴虽然长大,心智依旧停留在过去,依旧数不清十以上的数,依旧听了个笑话就乐得在地上打滚,依旧会简单的生气、也会简单的原谅。宋青云立了半晌,低声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和气偏头,依旧带笑,不是我说的,你心里本也是这样想,只是一直没承认而已。宋青云挣扎问:你到底为何这么明白和气握紧纸扇,哎,商人嘛,不体察人心,如何能赚钱呢?宋青云望着她,越发觉得她笑弯的眼睛里像是裹了层迷雾,教人看不明白。江舟把话本合上,说道:他最后打败了恶魔,被赐万里封地,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少年们欢呼起来,为这个美满结局而开心。江舟抬起眸,对上商仪微怔的神情,露出了笑容,商仪见状,稍一愣后也笑了起来,原来舟舟早就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日暮时分,阿婆做了一大桌菜,少年们围坐桌前,精神抖擞,吃的饭也比平时要多一碗。待江舟等人辞别之际,他们眼中皆露出恋恋不舍之态,还有人问道,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呀?江舟望过去,除却叶梨目光闪躲外,其他人眼睛明亮澄澈,像一个个仙神般纯粹的魂魄,被禁锢在畸形丑陋的躯壳里。十年过去,他们承受无数白眼冷视,可当光明照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忘记了黑暗,眼里只看得见光。明日我再来。江舟把那本泛黄的、不离身的话本拿出来,递给他们,只要你们想我,我就会来的。翌日就是中秋,宋青云与她们告别,回家陪老父度过。江舟双手搭在头后,望着深蓝的天空高悬的澄黄月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总要经历这么多的苦痛?和气叹气,一拍折扇,世人皆苦。江舟眼中露出疑窦,算了,我还是不明白。她看着月亮,一拍脑袋,猛地惊醒,明天是中秋,咱们是不是答应了红袖姐姐要去吃螃蟹?糟了,云舒,我忘了!商仪唇角勾了下,马上恢复原来模样,面不改色道:我也忘了。你要去哪里?一边是如花似玉的红袖姐姐和肥流油的螃蟹,一边是可怜巴巴的孩子和香喷喷的蛋黄酥。江舟抱头,啊!我怎么忘了这件事!和气笑眯眯地说:不才有个小建议,不才可以代替你去赴宴。江舟:没想到你长得好看,想得也挺美的。和气:自然自然,多谢夸奖。江舟怂耷着脑袋,她不是馋桂花酒和螃蟹,楼红袖与长河血役有关,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查一下当年之事,然而慈幼坊的人似乎也与此事相关,实在是两难。商仪见她纠结不定,道:我去仙人眠赴宴吧。江舟:可是商仪:我会为你打包螃蟹。江舟脸一红,我有那么馋吗?你说话算数啊!等等!商仪:怎么了?江舟掉头就跑,提气跃到墙上,你不来的话我先和阿婆说一声,免得她明日多备了饭。商仪点头,也好。和气挥手:记得替我说一声,我也去吃螃蟹。江舟瞪她一眼,你想得美,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上回来。说罢几个纵跃,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不见踪影。商仪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和气。和气张扇,笑道:为何这般看着我?商仪:异宝阁少阁主,你来这里做什么?和气依旧挂着和煦笑容,商人,逐利而来,如此而已。广寒君莫要惊慌。江舟的身子隐于夜色里,脚下几乎没有声音。她正准备跃下时,忽然顿住,半趴在墙头。一个披着斗篷的高瘦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来,敲响了慈幼坊的门。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回旋。第27章同睡一榻这么晚,谁会来慈幼坊?江舟心中生疑,屏气凝神,默默看着那人。高瘦的个子,斗篷遮住了脸,难以辨别是男是女。夜色如墨,一切隐于黑暗之中。江舟目力超群,勉强能看清伸出来一半的那只手瘦削惨白,在暗处泛着白光。吱呀一声,两扇木门打开一小条间隙,阿婆的脸露出一半,看了神秘人半晌,侧身让她出去。江舟屏住呼吸,提气跃上矮墙,这时阿婆与神秘人走至右边小屋,纸窗上映出两人身影。
她猫腰靠近,矮着身子蹲在窗下,听到阿婆说:你怎么来了?那人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阿婆叹口气,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事情也多,日后就不要常来这里了孩子们?他们还是老样子,不用担心。江舟皱紧眉,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往窗里看去,这时又听阿婆道:你送我的那几具偃甲很好用。与此同时,神秘人转过身,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显露在烛光下。江舟猛地缩回去,贴在墙边,双目瞪大。居然是桐酒,不,白日的偃甲已有暗示,宋青云也说过,十年前是桐酒亲自处理那件事,当时她对这些人心生怜悯,后来一直暗自照拂,本也说得过去。她觉得诧异,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桐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桐酒总是板着一副脸,了无生趣,冷冰冰的模样,就像楼倚桥说的,像是一具设定好的偃甲,不该有人的情感。因此让江舟觉得反常。若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曲九畹,江舟只会感慨一声,掌院真是人美心善,不愧是无涯之花。但偏偏是桐酒这么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人。桐酒同阿婆点点头,抬步往外走,江舟见状想离开,不查脚下一块碎石,弄出窸窣声响。谁?桐酒皱眉,推窗往外看去。广寒君?听到这个称呼时,商仪眸光微沉,袖中流风回雪蠢蠢欲动。和气笑眯眯摆手:莫动干戈,你们朝堂的事,我可不想掺手。商仪本以为她是天子派来,闻言按住链刀,问:那你来此处,所为何事?和气低声说:广寒君,听说过血石吗?埋在夜色中的小院如寻常一样,桐酒眼神转冷,低头向下看,依旧什么也没看见,正欲出门查探时,阿婆突然说:这些日子坊里有几只耗子一直抓不到。桐酒这才作罢,点头道:下次我带一只猫过来。江舟倒挂在屋顶上,心砰砰跳动,依旧后怕不已。被执教发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受到桐酒身上爆发出的冰冷杀气,这是她在战场上几番生死之间磨练而出的本能,曾救过她数次。她相信自己的本能。江舟悄无声息地跳下,挪至墙角,刚想越过,忽闻墙外和气的声音:舟舟,你怎么还没回来?房屋的门再次被推开,桐酒与阿婆陆续从中走出。江舟气得擂了一下围墙,绕到后面跳过去,整理好衣襟,急匆匆往正门赶。阿婆打开门,问:你们怎么回来啦?和气道:我们来找舟舟,她说她要来通知您明日不要备四人份的饭了,青云要回家,我同云舒另有事情,明日只有她一人来,说着她往院内张望,舟舟先我们许久,还没到这里吗?阿婆有些吃惊:没有。桐酒贴着墙边,躲开和气视线,目光寒凝如冰。和气不解:她去哪了?商仪眉心微蹙,似有所感回头,看见少女站在她们身后,一脸茫然,你们怎么先过来了?和气大惊:你怎么才过来?江舟面上露出羞赧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我肚子不舒服,就去找地方商仪走过去,替她圆场:谁让昨晚你不好好盖被子,受凉了吧。和气朝阿婆挥手告别,扭头笑道:不是吧,你们这么早就同睡一榻了?第28章一个通知有商仪作证,应当能让桐酒解除疑心。江舟揉着肚子,听和气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哼哼:是呀,云舒还帮我盖被子呢!和气笑弯了眼,瞥向商仪:哦?真是想不到。她笑道:舟舟,你知道吗,东海特产一种螃蟹,蟹膏被阳光烤化成黄油,融化进肉里,每一丝蟹肉与蟹油融在一起,挖出来一口吃的时候,流沙的口感与蟹的香味在舌尖会合她说得绘声绘色,江舟咽了口口水,眼前似乎出现大螃蟹,张牙舞爪,澄黄通透,能看见蟹体里融化的黄油,它挥舞着爪子,仿佛在说:来吃我呀、来吃我呀。和气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惜螃蟹是寒凉之物,唉,你又受了寒,看来是没有口福了。云舒,我们不必帮她带了。江舟:你瞎说!我能吃!我能吃!商仪:共潮生上悬着一轮银月。月华浓,海面千倾银辉,浪声风声杂糅。江舟看了时辰,催促道:快到丑时了!我们快睡!商仪坐了下来,点亮烛火,舟舟,你在慈幼坊发现了什么?江舟坐在床上,把所见和盘托出。商仪揉了揉眉心,在初见偃甲时她就想到了桐酒,江舟偃术刚入门看不出来,但商仪一眼便能看出那两具偃甲正是出自桐酒之手,执教与慈幼坊有关联,十年来保持联系并不奇怪。只是,她为何深夜去呢?桐酒只任教一班,教两个学生,明明清闲得很。不管怎么说,深夜探访总是奇怪。舟舟?江舟抱住枕头,脑袋低垂着,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商仪有些好笑,又唤几声,江舟反而身子一歪,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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