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酒停了下来。商仪说:执教,你这样做,就没有想过,如果楼倚桥真的活过来,会怎样的伤心呢?桐酒下意识回头望偃人。呀,湿了。偃人抚摸着空气,一次又一次,用僵硬的语调重复着。桐酒有些失神。很多年前,无涯学宫的夫子还是执教的时候,曾经布置过一次课业,要以桃源二字,作一副图画。学生们画的不一而同,不过大抵是山水、田园。只有楼倚桥的画不同。她画了条缓缓流淌的大江,一座沉在夕阳里的坟茔,还有一个飘荡在天空的风筝。夫子问她为何此为桃源。楼倚桥道:我想有朝一日收复河山,长河畔生起袅袅的炊烟,垂髫小儿在河边放着风筝,不必因战火离家失所,不必因苛政饥寒交迫。纵我今生不能见到,那将我埋在长河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让我看看盛世的光景。那就是我心中的桃源了。她甘愿一死,所求的,也不过是天空一只飘荡的风筝罢。趁着桐酒失神的功夫,商仪默念咒术,方才打斗中悄悄布下的阵法开始运转,地面漫开金色的纹路。阵法困住偃人一时半刻,她抱住江舟往外逃,至半山腰时,刚落过雨的泥土湿漉泥泞,一脚踩滑,与江舟齐齐滚落下去。商仪甚至没有力气再起来,只能下意识抱紧江舟,把她护得好好的。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916:55:09~2020-06-3016: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文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76章末章(下)两人滚落到一颗山脚桃树停下。商仪的后背重重砸在树干上,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勉力站起来,检查江舟身上有没有伤口。好在依旧只是胸口那道伤。血肉绽开,露出一点湛湛的光。是灵核吗?商仪颤抖着手把药敷上,想让伤早点痊愈,让那颗灵核成为永远的秘密,一直躺在舟舟的胸中。舟舟、舟舟她声音不自觉带上哽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温热的泪混杂着血一滴一滴落下来。你是我求来的,这一世是我求来的她一向不信鬼神,就连尸人血石之乱,也不曾畏惧。人定胜天,天为我用。若不能为已所用,那漫天的仙神,又为何要尊?可是那一刻,她历尽世事,垂垂老矣,跪在仙人脚下,虔诚求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多想再见一见舟舟。所以不要离开我。她攥紧江舟的手,贴在脸上。江舟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还是权倾天下的逆命侯,刚娶得自己心仪的广寒君。商仪换下那身淡蓝的广袖云裳,穿着唯一一次的红妆,红烛高烧,而她端坐在绣着凤凰于飞的红上,神情清冷,与满屋的热烈格格不入。江舟踟蹰着不敢接近。忽然商仪微微侧过头,朝她笑了笑,轻声说:我喜欢你,侯爷。满屋子的红烛彩凤都在摇动,灯影晃晃壁上的人影也晃晃,窗外桃树下倏地飞起一丛流萤,像金色的雾气在黑夜中蔓延。江舟醒过来时,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商仪披着满身的红,流萤点点在黑夜里摇动,她握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喜欢你,侯爷。江舟怔了怔:云舒?天边已经泛起薄薄的光。黯淡的光线里,映出商仪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江舟,眼神有些涣散:舟舟江舟嗅到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反手扶住商仪,摸到一手的粘稠。她这才发现,商仪的衣袍全被血浸透了。云舒,你受伤了?江舟的脸变得煞白,身子不住微微发颤,想抱一抱商仪,又怕太近弄痛她了。是谁伤了你?痛不痛?我有药,我江舟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一边说一边掉泪,把身上的灵力渡给商仪,灵力进入她的体内,修复她残破像风中残絮的经脉,好在江舟身上灵力似乎从未有枯竭的时候,能让她这样不要命似的渡给另一个人。商仪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江舟没有听清,倾身靠过去,云舒,你说什么?商仪极轻地说:侯爷,我心慕你。江舟瞪大眼睛,像是不明白一样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云舒,你说什么?你唤我什么?但商仪没有力气再说话。苍白的唇微微颤了颤,忽然她眼神一紧,用力把江舟推开。一道残剑飞过,贯穿她的腹部,把她半身钉在桃树上。瞬间又有汩汩的血从伤口涌了出来。商仪眼皮渐渐沉下来,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江舟遽然睁大眼睛,脸色比商仪还要白,扭头往后看。一截烧焦的木头杵在她身后。天光乍亮,还带点蒙蒙的晦暗。江舟无法认出这是什么个东西,灼得焦黑,似有人形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执教吧?就是执教伤的云舒?她站起身,红色的衣袖飘扬,脸上没有表情。无论是谁,敢把云舒伤成这个样子都得死。江舟身上没有剑,便折下一枝桃枝,一片树叶飘落,悠悠荡荡,还未至地面时,江舟的木剑已经到桐酒眼前。金色的莲花开了复败,已显颓色。几个刹那,她们之间已过百招,后山只见金色的灵气像蒙蒙水雾漫开,盖住整片山坡,因为灵力蕴养,桃树竟违反天时,抽条开花,一树灿灿的花朵被剑风吹得七零八落。商仪坐在桃树下,鲜血自身下蔓开,桃花落在她的肩头。又是几个刹那,江舟竭力一拼,奈何桐酒就像打不死的一样,是了,她本来就是一截木头。忽然桐酒飘出数步之外往后看。那座破庙,竟燃起烈火。桐酒没有选择缠斗,几个纵跃往山上奔去,只剩半截的执教服被高高吹起。江舟手里的树枝跌在地上,她半跪在地,含泪望着商仪,不敢更近一步,小声唤道:云舒?云舒,她把灵力不要命一样渡过去,灵力进入以后就像进了无底深渊,得不到一点回应。江舟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哽咽着说:我再也不朝你发脾气了,也不任性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乖乖的,云舒,你理理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是江晚照,也是逆命侯啊,你是我的人,上辈子我们是道侣,这辈子,你也要八抬大轿来娶我的。不许丢下我,不许她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商仪离开,大不了随她去了就是。要是没有云舒,这人间空荡荡的还有什么意思。正当心灰意冷之际,商仪的眼皮抬了抬,断断续续道:舟舟偃术江舟明白她的意思,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边哭一边说:云舒,我不行的,我不会。偃术有起死回生之效,储物囊里也有许多上课剩余的材料。可是她压根没有好好上过几节课,仅做好的两三个偃甲还是云舒帮她做成的。江舟想回到过去打死那个不好好听课的自己。商仪轻轻笑了笑,黑眼睛像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我信你,侯爷。江舟哭得梨花带雨,颤巍巍地把偃甲材料拿出来,几瓶空了的丹药早就全数倒在商仪伤处,空荡的瓶子一并被她惶急中翻出来,掉在地上。云舒,我不会的,我害怕。她不敢下手,生怕不小心就把商仪给治死了,又不敢挪动她,害怕再一动,反而让商仪伤势愈发严重。商仪定定看着她,柔声道:莫怕,我教你。小庙火势滔天。黑烟冲宵,深红的火焰舔舐着灰扑扑的墙壁。壁画上诸位观音法相被灼得深黑,甘露瓶犹在手中,却救不了近在眼前的大火。桐酒赶到小庙,地上的禁制犹在,偃人站在阵法中心,一次一次抬手,僵硬而木然地道:呀,湿了。倚桥。呀,湿了。倚桥,不要怕。呀,湿了。金色的符文还在运转,困住毫无灵识的偃甲。桐酒自己可以抛却半身修为走出,却无法再带偃人出来。她看着火海中的偃人,义无反顾重新走了回去。阵法中的偃人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僵硬的动作。桐酒柔声道:雨已经停了,倚桥。偃人却不回她,她顿了半晌,才醒悟到,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偃人自然是认不出的。桐酒站在火海里,慢慢伸手抱住了她。雨已经停了,不要害怕。火焰舔舐她的袍角,桐酒浑然不觉,只是重复道:不要害怕。她向来口拙,不如世人,更比不上楼倚桥舌灿莲花,醉后檀唇轻启,便吐出一场星河澹澹的清梦。桐酒把偃人抱紧,火焰一点一点往上烧,偃人身上的袍角碰到一点渐开的火萤,迅速地燃了起来,只一瞬,便变成团腾腾的火焰。桐酒抱紧她,翻来覆去地说道:不要害怕。很久之前,天下还是盛世的时候,学宫后山栽的还不是承载一山英魂的桂花林,而是种了一山的桃花。桃花开的时候,灿灿灼灼,如云如霞。春天少年们总爱变得躁动,一到傍晚就会有青年男女跑到桃林里幽会,执法堂弟子冲进去吼一声,能惊得无数对鸳鸯四散奔逃。那时桐酒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偃人,神智未开,能够识字,却无法理解那一个个字符的含义。当年学院的夫子不知如何教她,便让她踏入红尘中,多看看红尘事,兴许某天便能明悟。桐酒观察许多年,渐渐能清楚大部分词的含义,譬如讨厌是坏的,欢喜又是好的。可她独独不能理解喜欢二字。为何一说到喜欢,少年的眼里便腾起炽热而明亮的光,脸红得像是天上霓霞。他们一面说着讨厌,一面又说着欢喜,让桐酒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好像深红的火焰化作当年满山灿灿的桃花,她站在花树下,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支支吾吾,和每一个学宫学子表现如出一辙,学宫立学千年,千人万人走过,后山那片桃林开了又败,复而换成如今灼灼的金霞。千万张面孔,千万个游人,唯有在这时是相似的:小心捧住自己一腔炽烈的少年情意,热烈又踟蹰,千回百转又欲盖弥彰,他们眼里燃起明亮的光,仿佛全世界都远去,只装得下眼前人你这么讨厌,可我偏偏喜欢。房檐轰的一声塌下,桐酒慢慢闭上眼睛。张将军率军守在山脚,焦急往往上张望,眼见那座小庙轰然倒下,再也忍不住准备上去搜查,忽见山路上远远行来两人。少女灰头土脸,背着另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自蒙蒙的晨雾中走过来。早已不是初春,两人的肩头不知为何落满了桃花。张将军认出江舟后面背着的人,忙迎上去:殿下,您受伤了?我们已按照您的命令,射箭将那座庙宇烧毁。商仪气息虚弱,恹恹回了声:嗯。江舟抹了把脸:还不快备一辆马!张将军连忙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江舟把商仪抱到马上,自己坐在后面,一手环住她,一手驭马。楼倚桥研制的偃术果能妙手回春,商仪一身的伤,如今竟也无性命之虞,只是经脉受损,失血过多,虚弱不堪。商仪回头,冰冷的手指触上江舟的唇,轻声唤道:舟舟。江舟蹭了蹭她的指腹:云舒。商仪定定看她许久,又道:侯爷?江舟缓缓笑开:广寒君。是你吗?是我。商仪靠在她怀中,轻轻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刚张开口,淡色的唇忍不住又往上扬了扬。真好。她说。江舟没有说话,紧紧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烈马吐出几口白汽,不耐烦嘶鸣两声,马蹄打在石板路上,嗒嗒。商仪看着天边那颗渐渐暗处的晨星,又极轻地笑了下。这回,灵核的秘密永远埋在她的心中了。就算没有止戈,分裂的江山依旧能够回来,上辈子不也是平定北厥,长河水清了么?这次,舟舟还在她身边,将一起与她同看江山。去看看郊外的花吧。江舟不赞同地拧了拧眉,总算恢复一两分逆命侯的威仪:胡闹,你伤得重,要回去好好歇息,多补补。商仪乖乖嗯了声,摩挲着少女的唇角,劳烦侯爷,多帮我补一补。
江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垂忽然一点点烧红起来,沉默不语地反手抱紧商仪,双腿一夹,烈马嘶鸣而去,嗒嗒马蹄穿透晨雾,留下身后一众还不清楚事态的将士。风声凛冽,青草离离,昆吾城伏在白蒙蒙的晨雾里,城中陆续亮起灯火,深巷中传来一两声鸡鸣。江舟抬头望着巍巍城池,与商仪相对一眼,露出笑容,驰马骋入城池,两边早起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飞檐青瓦在晨曦中泛着金色的光。又是一年秋。春城东郊秋光明媚,大道上栽的金桂开得灿烂。慈幼坊里又升起月饼甜甜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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