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韩悯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倒也不必。你不用这么快就回绝。倘若我告诉你,今晚那个位子上就换了个人坐呢?后边那句话他说得轻,风一阵似的,就飘过去了。走出去一段路,傅筌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捏了一颗话梅递给他。但是韩悯没接。傅筌叹了口气:本王记得,与你初见时,你就给了本王一颗梅子。韩悯淡淡道: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傅筌将话梅塞给他:为了报你小时候一颗话梅的恩情,机会给你了。从前做过的事情,是我见你死活要站在傅询那边,气不过。现在向你赔罪,好不好?我实在是爱才,不愿意看着你白白殉他。你是文人,我手下的文人都懂得择木而栖,择主而事,你懂不懂?韩悯手一松,便将话梅丢在地上,杏眼黑白分明,就这么看着他:又如何?傅筌低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你要是真不愿意正当此时,傅让带着卫环过来了。卫环上前,朝傅筌抱了抱拳:王爷,封乾殿中正找您。傅筌看向韩悯,压低声音:你不愿意,今夜就趁早了结自己。再落在本王手里,就不是状元的礼遇了。韩悯一言不发,抬脚离开。他不愿意。最后傅筌惋惜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转身离开。他是真的想招揽韩悯。方才夸他的话,也都是真的。能为己所用,便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倘若不能,再可惜也只能毁了。他走过回廊,抬手招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去支会守宫门的侍卫,可以开宫门了。那头儿,卫环跟上韩悯:韩二哥,圣上让我送你回去,还让我嘱咐你,今晚不要出来,就在福宁殿里等着。韩悯没有回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高楼。夜色渐浓,阴云低压。傅询身着帝王冕服,站在高楼之上,双手按在阑干上,袖上风起云涌,肩上日月星辰的纹样,全都收在掌中。他见韩悯看过来,却没忍住朝他笑了笑。傅让也跟在韩悯身边:诶,傅筌刚刚跟你说什么?韩悯轻笑:他晚上要起事,到时候你在封乾殿里,看情况不妙,就快点躲到偏殿去,小心为上。傅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那你也待在福宁宫不要出来啊。好。*傅筌在先帝的授意下,理政多年。久居永安,城里宫中,多是他的人手。傅询登基之后,除了将福宁宫的人换了,再增了一个温言做御史,朝中官职与宫中布置都还没有换过。一是人多,关系盘根错节,要动起来不容易;二来,或许他是故意不动的。此时一干朝臣,着官服,秉奏章,候在宫门前。宫门在傅筌的授意下打开,侍卫举着火把,将半边宫墙照亮。傅筌站在宫门那边,向一群人做了个深揖:今日就劳烦诸位大臣了。当中德高望重的江丞相上前扶起他:王爷言重了,这些年王爷的操劳我等都看在眼里,假遗诏立错了皇帝,今日王爷讨回来,是应当的。傅筌握了握他的手。高楼上,傅询望见宫门那边的火光。也猜到傅筌开始逼宫了。他倒不急,双手撑在阑干上,看戏一般,再看了一会儿。直到卫环回来:陛下。傅询问:人送回去了?他说的是韩悯。嗯,让小剂子陪着了,陛下嘱咐的话也都说了。傅询应了一声好,抖落下袖上冷风,转身就走。卫环又禀道:温大人好像没来。傅询脚步一顿,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随后道:等事了了,你立即派人去找他,大约是被傅筌扣下了。是。可是温大人要是不来,我们的人怎么傅询倒满不在乎:不妨事。卫环仍旧有些迟疑,来不及说什么,只能跟上去。傅询拢着手走下台阶,宫门处火光正亮。他只瞧了一眼,回头吩咐卫环:拿上弓箭。神色漠然。*封乾殿上,先帝的灵柩停在一侧,白绫素幡,被四面涌来的狂风吹得汹涌。傅询坐在高处,玄衣肃穆,模样淡然。卫环与杨公公站在他身边。恭王傅筌亦是一身厚重礼服,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他这些年理政、笼络来的文武众臣。傅询望了一眼,他的人都站到了阶外。已然是逼宫的姿态。傅筌俯身叩拜:圣上万安。傅询淡淡道:明日先帝出殡,却也不比如此大费周章,你带这么多人,意欲如何?

臣弟这些年待父皇总理朝政,文武百官对父皇敬仰非常,前来送行,一路素白衣冠,也不失为佳话一则。再者,百官有事要禀,人心所向,臣弟也拦不得。不知是为何事?话音刚落,阶上阶下,一群人乌泱泱的,都俯身作揖。百官山呼:请陛下禅位。傅询沉声道:恭王这是何意?皇兄,当日城楼上下对峙,已是不死不休,而后信王拿出父皇的他顿了顿,遗诏,皇兄才得以登基。傅筌拨了一下袖口金线:可信王到底是异姓王,他不姓傅,臣弟信不过他,臣弟怀疑,那封遗诏是假的。当日父皇授我总理朝政之权,与当年太子所做之事相同。啧,皇兄切莫为了一己私欲,落入异姓人的圈套当中。数年之后,信王篡位,也未可知。如今百官所向是谁,兵戈所向是谁,我劝皇兄早识时务。傅筌打的主意确实很好。虽然傅询常年带兵,手握兵权,但是年前柳州地动,他有一部分人马在柳州,带回来的一部分,去了明山办丧,大部分还在西北。仿佛一盘散沙,一时间无法调动。等到真要动兵的时候,他是打不过的。所以不如趁早动作,以百官民心相迫,早早的逼迫傅询禅位,才是可行之道。而韩悯早先嘱咐过五王爷傅让,所以在傅筌带人进来的时候,他就躲到了白帐后边。抓住一点机会,他就从后边溜走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去了福宁宫。韩悯连傅筌今晚起事都知道,和韩悯待在一块儿,准没错。*韩悯知道傅询今日要做什么,卫环传了他的话,他也就没有乱跑,乖乖的待在福宁宫。小剂子陪着他。这几日他在教小剂子认字,今日也写了几个字教他。殿中烛光摇曳,正学到文这个字。而后看见一个人影从走廊上匆匆跑过。韩悯推门出去:傅让?傅让连忙刹住脚步,从走廊那边跑回来:韩悯,不得了了。怎么了?傅筌果然带着人韩悯了然,侧过身子:你进来吧。傅让在案前坐下,小剂子给他倒了杯茶。谢谢。他抿了口热茶,看向韩悯:傅筌带着许多朝臣来了,江丞相也在。一会儿说先帝让他代理朝政,就是要让他做太子;一会儿又说小叔叔拿出来的遗诏是假的。总之就是要逼宫篡位了。韩悯垂眼,都在料想之中。傅让道:可是他就两张嘴皮子那边叭叭叭地说,怎么能成呢?韩悯道:这种事情办不好,就是罪名加身,名不正言不顺。他先找一群文人,说一通大道理,说得兴起,再把圣上拽下来,就没人敢说他了。原来如此。傅让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那皇兄不是很危险,我们还在这儿闲聊!不妨事,他早就预备好了,就等傅筌起事,把他和他的人一网打尽。噢,这就是你说的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也不全是。韩悯撑着头,拨弄了一下案上茶盏的瓷盖:两边文人对峙,谁能说谁就赢了。圣上一夜之间处置了一个王爷,还有许多朝臣,他也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抚定人心。这样治国,才更方便。傅让点头,笑道:还是你懂得多。韩悯也笑了笑:那温言温大人应该到了吧?傅让有些疑惑:啊?温言为什么要来?韩悯一惊,坐直了:啊?温言没来?对啊,他没来啊。温言没来,傅询手下还有哪个文人?韩悯急得直接喊了傅询的名字。傅让也察觉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该不会是被傅筌给扣下了吧?那不就坏事了?韩悯想了想,下定决心站起身,傅让忙问:你去哪儿?去封乾殿走一趟。侍立一边的小剂子道:公子,卫小爷送你回来的时候,嘱咐我一定把你看好。傅让亦道:我也觉得你不能去,你弱弱的。韩悯却道:傅筌能把温言弄去,或许还留有后手,傅询身边没一个文人顶着,也不知道他的军队什么时候才来。不过我猜傅询在对面也安排了人,只等一个领头的。他二人还要再说话。韩悯又道:你们放心,我之前和温言一起改过折子,我这儿还留有底本,他要说什么,我大概都知道。这局棋只差一个文人,我也是文人。他拿起挂在衣桁上的素衣,转身走到屏风后边。小剂子走到他的书案边,问道:公子,那封折子底本在哪儿?韩悯没有回答,换好衣裳,拢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想了想,把笔帘和纸张往笔橐里一兜,再将笔橐系在腰上。韩悯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自以为不是很正统。傅让扯住他的衣袖,不大放心道:我还是跟你一起过去吧。好。韩悯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随后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夜风迎面吹来,袍袖飞舞。*封乾殿上,狂风愈急,吹得供案上的白烛明明灭灭。傅询端坐在高处,抬眼看见殿外天色,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还有两刻钟。温言不来也不要紧,还有两刻钟,他的人就都到了。他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偏爱踩着生死线做事。从前在柳州,得知柳州知州鼓动百姓夜里造反,他就把押运车马的时限定在那日夜里。如今在永安,傅筌今夜逼宫,他也将兵马抵京的时限定在今夜。他喜欢将所有事情握在掌心,然后冷眼旁观。在最后一刻,看见对手功败垂成时,如遭雷击的表情,让他觉得无比畅快。殿中傅筌的手下文人仍在慷慨陈词,傅询冷冷瞧着,心中计算着时辰。不一会儿,傅让却来了。傅让揣着手,从后殿溜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到他身后。傅询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明白他回来做什么,忽又听闻殿外传来一阵吵闹。他转头看去,只见暮色四合里,素衣布履的青年,缓步登上殿前高阶。原来他自以为将所有的事情都握在手心,却还是有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从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却为他倾尽全力。韩悯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对事情有几分把握。只凭着一腔孤勇,就向他跑来。在柳州时如是,来永安亦是,今日在封乾殿仍是。温言不在,他一样能成事。但是傅筌身边文人朝臣千万,如众星拱月。若无他人,韩悯便是傅询身边以笔为刀的那个文人。傅询不自觉握紧扶手,稍向前倾,想站起来,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许是韩悯一出来,将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阶上阶下,不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在石阶平台上站定,一扯腰带,解开外边衣裳。中衣单薄,他拿过小剂子手里的奏章,高举过额,在阶上跪下。大风在他身后吹过,单衣雪白,乌发如墨,像文人打翻了砚台,泼洒上去的。浸浸文心,潇潇风骨。韩悯朗声道:桐州韩家二十九代玄孙,罪臣韩悯,求见圣上。殿里殿外一片肃穆,无人说话。韩悯再喊了两遍,嗓音沙哑。虽然傅询想亲自上前扶他,但是此时不能。他吩咐了杨公公几句,又让卫环去把韩悯带上来。韩悯身形瘦削,穿一身单衣,青竹上覆了白雪似的。他双手捧着奏章。傅筌想起上回那一封牙尖嘴利的奏折,心底微凛,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他身后一个年迈的文官向前迈了一步,道:老臣竟是不知,这亲自被先皇发落的罪臣,也能在先皇的灵前放肆了。韩悯扭头看他,杏眼一抬:江丞相。江丞相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继续道:韩悯既是罪臣,如何上得殿来,与我等站在一处,遑论上折禀事,议论朝政?韩悯淡淡道:文者天定,臣者君定,天在君前,故我先为文人,后为罪臣。天降文命于我,我禀天发论,待文人事结,再行治罪,有何不可?他侧了侧身子,扫了一眼阶下众臣:况且我观满朝文武显贵,多是禽兽虎狼之心。百官不言,我独言之,实是无奈之举。但凡此处有真文人,我也不必冒死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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