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拍拍他的肩:没事,这才第一本。还有几本?还有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哐的一声锣响。又是那个男人,每回松烟墨客的话本子换角色,都要在街上敲锣的那个男人。见过两三回,韩悯已经眼熟他了。但是这回松烟墨客又没有换人,他怎么又敲锣了?只听他朗声道:《起居郎》借《丞相》东风,借松烟墨客东风,白石书局用松烟墨客东风捧别的著书先生,臭不要脸!韩悯被感动得再一次双目含泪,他感慨道:真是天降正义。其余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楚钰捏住他的脸:且等着瞧,他马上就会发现《起居郎》的好,然后倒戈到我们这边来。白石书局的人也怕了这个敲锣的人。他的爱也浓烈,恨也汹涌,每回卖松烟墨客的话本,他一定是排在最前的那个。等拿到话本,他要先匆匆扫一遍。如果换了人,他一定要敲锣骂人,然后被旁人劝下来,坐在台阶上哭。等哭完了,该看的还得看,看完了也不耽误他做事。所以后来旁人也都习惯了,随他去了。反倒是他一敲锣,大家就都知道,这回的话本又有了新的改动。这时白石书局的小伙计也出来了,把他拉住,好言好语地相劝。客官有所不知,这本《起居郎》早在出来前,松烟墨客就知道那头儿,韩悯对楚钰道:那就走着瞧吧。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朝他哼了一声,抱着手向书局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不错,继续加油。小伙计认得韩悯,听他这样说,无奈道:韩公子,你就别添乱了。韩悯朝他笑笑:好好,我走我走。他从书局后门绕道进去,大约是要去找葛先生理论。这时楚钰一行人也上了前,楚钰对小伙计道:去,再拿一本《起居郎》来。小伙计也认得他,知道他早晨还在书局砸了许多银子,不敢怠慢,连忙进去拿了一本新的来。楚钰接过话本,翻了翻,找出自己觉得写得最好的那几页,递到那人面前:来,给我看。男人威武不屈:不看,我只看松烟墨客。楚钰看了他一眼,把话本还给小伙计:给他念。他只道:不听。念。小伙计心里也犯嘀咕,有钱人的乐趣好奇怪啊。但是碍于楚钰现在是书局的大主顾,他也没办法,只好扯着嗓子念给那人听。他三人虽然是头一回写,但是却有活生生的起居郎与圣上在眼前做参照,他二人一直都黏糊而不自知。就是把楚钰记录的起居注搬过来改改,说不准也能卖得红火。小伙计念了一段最有意思的,皇帝小时候总喜欢欺负小起居郎,两个人在学宫念书,坐隔壁桌。有一回小起居郎趴在案上睡着了,小皇帝弄弄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他总是不醒,小皇帝就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把自己的衣袖给他枕着,然后往他的嘴角和自己的衣袖上沾了点水。等人起来,就说他压着自己的衣袖流口水。小起居郎起来之后臊得满脸通红,那几日都对小皇帝特别好,小皇帝要玩头发就给玩,要捏脸就给捏,百依百顺。最后是因为小皇帝想要故技重施,被小起居郎发现,两个人又打了一架。这段是温言写的,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他那时就坐在韩悯后边,每天看他两人这样打闹,烦得要死。烦他们打扰自己学习,更烦韩悯天天这样玩,写的文章还能得第一。小伙计念完这一段,抬眼看看那男人。男人的脸上露出慈父般的笑容,他刻意放缓语气,和蔼地对小伙计道:给我来一本吧。楚钰满意地点点头:兄弟,好眼光。温言倒没想到,他从前每天看的、看到心烦的场景,竟然还有人喜欢看。他还以为傅询欺负韩悯,只有傅询自得其乐,原来真的还有其他人了解他。最后楚钰举起谢岩的手,借他的手振臂一呼:起居郎才是最好的!*白石书局的后院里,韩悯瘪着嘴坐在葛先生身边,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葛先生悄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了?明明说好了,我的话本和他们的一起卖葛先生轻声提醒:但是他们不卖。韩悯气得跺脚:那也不能捆绑销售,我不干了。那也是你提出来同一天的。韩悯说不出话,扭头去看别处。葛先生又道:那我去跟掌柜的说一声?反正你现在也说得上话了。韩悯瘪了瘪嘴:那也不用,写东西是文人之间的事情,要是闹到书局上边,就不一样了。这时写话本的那三人也进来了,同葛先生打过招呼,在韩悯身边坐下。见他有些不高兴,楚钰把话本塞给他,笑着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的那个书迷也开始看了。韩悯把东西还回去,断然道:我不要。辨章写的可好了,你就看一眼嘛。他迟疑地看看温言,温言头一回写这种东西,还有些心虚,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是道:不过是小时候见的多了,随手写的。一听这话,韩悯下意识道:放屁,我和傅询小时候天天打架,哪有可以写进话本里的东西?他气呼呼地翻开话本:让我看看辨章都瞎编了些什么东西。只看了两页,他就不看了,把书册卷成一卷,丢进温言怀里。辨章自己就是青梅竹马、正主娘娘,现在反倒来编排我。特别不愿意和傅询扯上关系,温言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我那时坐在你后边,你与圣上打打闹闹,牵连我多少次了?韩悯梗着脖子道:他要是对我有一星半点的他顿了顿:友善,我今天束冠,他就不会不来。温言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看向楚钰:没事了,他不是因为话本子生气的,他是恼火圣上没过来看他。旁人都笑,只有韩悯扭过头去不说话。*晚上在家里吃完饭,韩悯送走朋友们,在门外游荡。又用散步的借口,带着韩佩在外边等了有一会儿。连韩佩也看出来了,问道:二哥在等谁?没有等到,韩悯转身要回去,很简单地答道:没有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在靠近时放缓,又消失不见。韩悯懒得回头再看,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韩佩扭头看了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二哥,圣上找你。韩佩不再喊他那个男的了。韩悯回头,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此时暮色四合,星灯微明,都落在他身后,化作一片虚无,只有傅询站在他面前。借着夜色掩盖,韩悯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唤了一声:陛下。傅询问:你在外边做什么?散步,饭后散步。那出去走走?好。傅询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韩佩,对他道:你家就在前面,你回去。韩佩不大愿意,也不听他的话,只是看向自己的亲亲二哥。不料亲亲二哥对他说:那我送佩哥儿回去吧。说着,韩悯就牵着他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傅询跟在他二人身后,穿过深巷。
韩悯推开木门:你回去吧,早点睡觉。韩佩只好回去,在院子里遇见韩识,韩识问:你不是和你二哥一起出去了吗?你二哥人呢?本来是要回来的,但是后来圣上来了,二哥就和圣上一起走了。韩识沉默了一会儿,招手让他过来:来,大哥教你使峨眉刺。*将韩佩安全送回家,韩悯把宅门关上,转头看向傅询。陛下想去哪里?我让他们备了马,随处走走就好。好。他走下台阶,忽然想起一件事:手上的伤不要紧吗?骑马的话?他说的是傅询右手虎口的那道伤口,因为裂得太深,还没有好全。回去重包。韩悯看了他一眼,又抓起他的手腕,看了一眼他的伤口。他自己就是骑马过来的,因为要握着缰绳,包扎的粗布下隐隐渗透出血迹。韩悯问:一定要骑马吗?有点东西要给你看。韩悯挠挠头:这样。这时走出巷子,外边的侍卫牵着马在等候。最后他大胆地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如果陛下还信得过我的骑术的话,不如陛下和我同乘一骑?傅询忍住笑意和立即答应的冲动,淡淡地应了一声:也好。他答应了,韩悯便伸手摸摸黑色的骏马鬃毛。而后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勒马后退两步,在傅询面前停稳,朝他伸出手。如此同乘一骑,傅询就不用握着缰绳。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就是韩悯被他搂着腰的时候,有点后悔。他以为自己算是代驾。但是现在被傅询搂着,怪痒的。腰上怪痒的,傅询的呼吸打在耳边与脖子上,也怪痒的。他如今将头发都束起来,白皙的脖颈都露给傅询,傅询一垂眸就能看见。到处都怪痒的。韩悯定下心神:陛下要去哪里?进宫。或许是来时吹了冷风,傅询的嗓音微哑。说话声音也是那样钻进他的耳朵里,韩悯不自在极了。他松了松缰绳,马匹慢慢地往前走。他自己不舒服,也不敢太快。陛下,离我远一点。会摔下去的。韩悯歪了歪脑袋,躲开他说话时扑过来的气息:就是别凑在我耳朵旁边说话。傅询却道:但是我怕你听不清。不会的,我听得清。最终傅询还是放过他,不再刻意逗他。马匹的脚步加快按照方才韩悯御马的速度,恐怕走到明天也进不了宫。没过一会儿,傅询又道:你走错路了。韩悯回头看看:啊?玄武大街,过去了。噢噢,不好意思,失误了。韩悯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应了几声,调转马头。得亏这时候路上人不多。为了缓解尴尬,韩悯随口说了两句闲话:我小的时候看他们骑马,都是两个两个的,而且每次骑马,他们都要唱歌。他说的是他的另一个小时候,在现代的。唱的歌包括但不限于今天天气好晴朗、让我们策马奔腾。他笑着道:我那时感觉骑马可快乐了,结果后来在马场第一次骑马,那匹小马驹一下子就把我弄下来了,我顿时觉得,我再也不想骑马了。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骑马。我每次骑马,都意味着我要一个人出远门。好比从前去柳州,又好比上回从桐州来永安。傅询没有说话。这时马匹走到玄武大街前,正要进宫门。宫内不得策马,韩悯拍拍他的手臂,要他下来,傅询却坐着不动。没事,到紫宸殿还有一段路,你骑进去。侍卫开了宫门让他们进去,还没走出两步,傅询别过头,吹了一声口哨。那匹马接收到讯息,撒开蹄子往前狂奔,韩悯一时不防,被它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叫出声来。傅询接过缰绳,顺势把韩悯揽在怀里。马匹在笔直的宫道上跑得飞快,韩悯手脚都软了,靠在傅询怀里不想动弹。原本韩悯就骨架小,身量小,看起来小小一只,又瘦得很,揽在怀里显得愈发清瘦。这时他靠过来,傅询反倒往后退了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韩悯被吓到的心跳声渐渐重合。韩悯心有余悸,拍拍心口:它怎么忽然就撒腿乱跑?傅询面不改色,垂眸看着他白皙的脸颊:可能是他心乱了。*在紫宸殿附近停下,傅询翻身落地,朝韩悯伸出手。韩悯没理他,自己跳下马。还是有些腿软,可吓坏他了。陛下这匹马也太野了。他经常这样乱跑。需要管教。傅询应道:是。他指了指紫宸殿附近的高楼:这里。好。凭栏临风,如今已近七月,夜风有些泛凉。内侍摆好果酒,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就识趣地退下去了。一路吹着风,韩悯抿了两口果酒,身上暖和了些,又壮了壮胆子,才开口。陛下白日里是有什么事吗?所以韩悯等了他一日,他都不来。要有正经事情,还算是个理由。傅询却道:没有,在宫里看了一天的折子。那怎么白天留给你办礼,让你和朋友们一起。我晚上去找你,就一定要把你带过来。原来如此,要是晚上他还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傅询就会说,已经留给他一个白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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