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傅询不徐不疾地走上殿前石阶:都安顿好了?韩悯抱着猫,应了一声,傅询看向另一只猫,韩悯笑着摸了一把猫的脊背:是寺里的猫,好像看上了统子,黏着不肯走。正说着话,韩识忽然就站起来了。韩悯一惊:哥?韩识神色如旧:坐累了,站起来走走。韩悯连忙把手上的猫放下,从木轮椅后边抽出拐杖,给他拿好。韩识撑着拐杖,看向傅询:这么晚了,陛下到建国寺来,可是有事?傅询只说:朕来看看母后。这倒是个正当理由。韩识便道:不敢耽误陛下的时间,陛下快去罢。好。傅询看了一眼韩悯,想上手摸两下,到底还是没有动作。韩悯俯身作揖,说恭送陛下,却在兄长看不见的地方朝他挥了挥手。*傅询去时,太后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跪在白玉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诵经。不多时,到了时辰,太后起身,几个宫人捧着食盒进来,动作麻利地把碟子摆在案上。另有宫人捧来热水与巾子,太后低头濯手,似是随口道:哀家今日在外边散步时,看见了悯哥儿。傅询没有说话,面上表情也很平淡。太后继续道:他和他娘亲很亲近。傅询道:是,他一向讨人喜欢,又爱在长辈面前撒娇。
哀家记得,皇帝小时候就很喜欢和他在一块儿。是。宫人们将案上菜碟摆好,无声无息地退下去。禅房不比宫中,外间只有一张小案。太后在案前坐下,傅询也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太后叹了口气,将竹筷按在桌面上:今日元娘子来向哀家请安,哀家随口提了一句,要认悯哥儿做义子,封他亲王之位,元娘子很快就推辞了。元娘子怕悯哥儿站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不敢应下这件事情。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哀家对临哥儿、对皇帝也是这样。傅询表情淡漠,没有太大的反应。最后太后问道:所以徐家小女儿的事情,皇帝考虑得怎么样了?朕已经让柳停嘱咐过柳家二姑娘了,她会照顾好徐姑娘。太后一顿,随后恢复唇边笑意:好罢。那封韩悯亲王之位如何?哀家收他做义子?傅询面不改色:不必麻烦,他迟早也会是母后的孩子。其实太后早已有所察觉,从以往诸事,到这回托她照顾韩家。她隐约知道傅询好像挺喜欢韩悯的,只是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接。傅询继续道:等攻下宋国,一统天下,他在朝堂上的位置高了,无人再敢议论,朕就封他。这回太后也顾不得别的什么,脱口便问:皇帝可想好了?是。既然如此,那哀家也不好多说什么。那是最好。两人在朝堂后宫多年,深知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好。傅询已经是手段强硬的青年帝王,不单是这件事情,还有许多事情,他不像当年的先太子,年纪尚轻,势力微弱,需要太后的支持与谋划,他只需要太后的沉默,只要她不插手就好。如此,他也可以继续给太后提供无上的尊荣。太后不会以为,动了韩悯,就会让傅询改变主意。她自作聪明,反倒会打破平衡。倒不如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到这里便无话可说,傅询起身要走:儿臣告退。太后道:不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不必,来时也没有事先告知,想来他们没有预备多余的饭菜。那让他们现在去做,煲猪脚汤还来得及。傅询笑了一下:母后忘了,这里是建国寺。是,那他又道:母后也不记得,我与韩悯小时候常喝猪蹄汤,是因为打架摔断了手和腿,不是我们喜欢喝,我们也不喜欢。往后母后还要往福宁殿送菜,还是换几样好。太后哪里知道?只是见他们小时候,元娘子时常送汤给韩悯,心想着傅询应该也喜欢,才留意着让膳房去做。十几年了,也没有再留意过别的什么。傅询最后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母后还是对大哥更上心。太后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傅询一出来,就有个人从不远处的围墙那边探出脑袋,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招手。韩悯扒在墙角,一双杏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傅询忍不住勾起唇角,屏退侍卫,朝他走去。怎么在这里等?不是说第四个角门吗?你看到啦?嗯。傅询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举起来,再将拇指按回去。方才韩悯躲在韩识后边朝他挥手,是这样挥手的,意思就是晚饭后,第四个角门见。韩悯道:我以为你没看到,早点吃完饭,就早点过来了。两人并肩,顺着围墙边的小路走。韩悯忽然叹了口气:我哥的腿还没全好,就已经这样了,等他好了他怜惜地抚摸傅询的脊背,和摸猫的手法一样。傅询却道:我打得过他了。韩悯一瞪眼:你敢!傅询笑着要捏他的脸,被韩悯躲开了。佛门圣地,不许放肆。傅询让了一步,握住他的手。然后到了寺院门后,傅询要揽他的腰,也被他按住了。佛门圣地。傅询把他带出去:这不就出来了?可以亲亲抱抱了,就在建国寺门口。*再过了几日,葛先生将白石书局的事情交接完毕,也要离开永安。而白石书局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将松烟墨客封笔的消息暂时压后。葛先生走的那日,韩悯与一众朋友都去送行。虽然早先就知道了这件事,但韩悯还是有些舍不得。葛先生一定要走吗?葛先生是他在桐州认识的,那是他最潦倒的时候,两年相扶,韩悯自然不舍得。这时葛先生穿着一身道袍,扛着上书诸葛半仙的布幡,却道:说了多少次了?在外面喊我诸葛先生。韩悯垂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都苦尽甘来了,不用我再帮你了。天下文人这么多,都等着我这个伯乐呢。葛先生拍拍他的肩,行了,有空再回来,到时候给你介绍新的文人朋友。韩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再同楚钰、温言说了两句话,葛先生扛着布幡,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背对着朝他们挥挥手,就那样走了。他虽不是文人,没有太多的文采,但若是没有他,只怕韩悯与谢岩,特别是谢岩,便要在寂寂无名中浑噩度日了。知遇之恩难偿,但有更多的怀才之士,难遇知音,蹉跎此生。楚钰揽住韩悯的肩:没事儿,还会回来的。韩悯站了一会儿,眼见着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那边,这才恍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楚钰惊道:不是吧?你和他认识两年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一直问他,他一直不告诉我,还说自己就叫先生。韩悯想了想,还是要追上去问一问,楚钰却按住他:他就是从前的宋国首富,偏好风雅,楚家和他做过生意,后来谢岩被赶出宋国,他散尽家财追到齐国来,就为了拉谢岩一把。那他叫什么?葛觅,高山流水觅知音的觅。作者有话要说:葛蜜,文人难中甜蜜糖的蜜(bushi)第91章九月初五葛先生走了,韩悯难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次日就是九月初五,秋狩的日子。卫归卫小将军整肃军队,在永安城城门外等候。悦王爷傅乐与丞相江涣,率领一众文臣,亦在城门外送行。而后傅询身穿窄袖武服,脚蹬长靴,头束金冠,骑着骏马,身后簇拥着一群同样穿着武服的宫人,从宫门里出来,走过玄武长街。跟着他的,也不全是宫人,还有一位穿着文官官服的小韩大人。红衣似秋日枫叶,随快马行进,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随行的文官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听说小韩大人也要跟着去啊。看来要再加一个位子了。站在队伍中的楚钰谁也不看,了然道:他不是要跟着去,他只是昨晚宿在宫里,今早顺道和圣上一起出来。楚钰昨日分明没进宫,却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几位大人连声道:楚大人厉害了。正说着悄悄话,傅询就已经到了眼前。他在文官方阵边上勒马,看向韩悯。韩悯朝他抱了个拳:臣先过去了。傅询颔首:嗯。于是韩悯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牵下去,他自己站到队伍的空位上。文官的队伍排序,以品级为主,却不是全然按照品级。傅询看重的近臣,会站在靠前的地方。古来皆是如此,皇帝未来的近臣,往往会先在一些品级不高的官位上磨炼一段时间。朝中稍微留心的大人都能看出来,韩悯不仅属于近臣之一,还属于近臣之首。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给他留的位置,就在悦王爷傅乐与江涣江丞相的旁边。韩悯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往文官堆里挤,就被几位大人合力推到前边去了。他十分疑惑地被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悦王爷按住他的手:你就站在这里。他小心地点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傅询,朝他笑了一下。怪傻的。傅询没忍住笑了,然后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恢复寻常威严的模样。卫归身披甲胄,领着人,等在对面。傅询骑着马,缓步上前,在一众文官前停下。此去秋狩,诸位大人留守永安,多多费心。诸臣俯身作揖,只道:臣等分内之事,陛下放心。傅询的目光在一群红蓝官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衣裳颜色格外鲜亮的韩悯身上。他骑着马上前,侧过身,随手弹了一下韩悯的官帽,韩悯捂着帽子,愤愤地抬起头。傅询轻笑,朝他伸出手。韩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他。傅询握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接下来一段话,像是对所有文官说的,又像是对韩悯说的。诸位大人留守永安,也不必心急。虎牙山的好东西,朕带着他们一群武人,拿回来与诸位同享。众臣愈发低下头:臣等谢陛下赏。只有韩悯被他拽着手,弯不下腰。傅询回头看了一眼,卫环领着人在他正后方,他一手牵着缰绳,再侧过身子,挡着韩悯,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吻了一下韩悯白皙的指尖。韩悯的脸瞬间通红,连指尖都透着淡粉色。他猛地抽回手,小声催促道:要死了,还不快走?傅询再勾了勾他的手指,才松开手,调转马头。韩悯连忙弯下腰,假装自己一直和文官们一起行礼,混入其中。在傅询说了一声免礼之后,才直起身子,还假意扭了扭腰,仿佛行礼行了很久。傅询笑出声来,随后一松缰绳,马匹掩着宽阔的官道飞驰出去,经过卫归与军士面前时,也没有停顿。卫归翻身上马,朗声喝了一声行军,双腿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一时间,城门前尘土飞扬,颇有气势。齐国原本就把狩猎当做是一种军事演习,而不是游玩踏青,所以卫归说的是行军,而不是启程一类的词。在前往虎牙山的途中,士兵还会根据地形变换阵法,有的时候场面没有什么章法,甚至还会有些混乱。这也是齐国一直受宋国白眼的原因,南方荒芜野蛮,齐国皇室土匪出身,礼法宽松,毫无规矩。竟然还有士兵能跑到皇帝前面去,简直无法容忍。不过齐国人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战场上又不能讲规矩,只要不犯军法就好。从前每年的春猎秋狩,沿途的齐国百姓也会出来看看。前三年是先皇在位,先皇倒是不太喜欢这个,总是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过去。如今傅询即位,又恢复了往日德宗皇帝在位时的风采,齐国上下都换了一番新气象。*烟尘渐散,永安城外的诸位大臣还没离去。悦王爷与江涣转过身,江涣拢着手,微微抬眸,神色正经:往后一月,辛苦诸位同僚了。悦王府与丞相府的大门都敞着,请诸位同僚固守本位,待圣上归来,自当褒奖。诸臣都应了,随后各自散去。韩悯也要回城,一回头,就看见城门那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见他们散了,转身就走,大约是要回去报信。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傅询此去,只带走了一半的玄鹄军,还有一半,就驻扎在永安城外。他收回目光,抬头望见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里,远远地飘来一片阴云。马上就要入深秋了,再下场雨,天气就越来越冷了。*城门窥探的那人,谨慎地绕过两条街道,最后回到驿馆里。他敲了敲门,里边的人强忍着忐忑与欣喜,应了一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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