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询整理好心思,看向殿上使臣。而后便是与使臣之间的客套话,傅询再指了几个人去做交接的事宜,内侍便喊了一声退朝。百官叩拜,山呼万岁。傅询起身离开,韩悯也收好纸笔,跟着他去了后殿。傅询抬手屏退随侍,握了一下韩悯的手,手炉还是暖和的。韩悯笑着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傅询却淡淡道:同喜。这话正经得有些过分,韩悯抬眼看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很默契地各自张开双臂,拥住对方。*趁着宋国使臣还没离开,韩悯托傅让去问他们一些事情。他拢着手,躲在角落里等着。在渭水畔,一直是傅让同他们交涉,如今要问起事情,也是傅让比较方便。等了一会儿,傅让辞过使臣,往四周看了看。韩悯探出脑袋:这边,这边。傅让这才看见他,大步朝他走去。韩悯问:怎么样?他们来时,公孙老先生的病还没好,老人家就是这样的,可能要病一整个冬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他没有说下去。韩悯抿了抿唇角,又问:那荣宁公主呢?她也病着,一直闭门不出。好。赵殷走时,从梁老太医那里要来两颗假死药,傅询也承诺了,齐国安排在宋国宫里的人会帮她离开。她大约是正在等待时机。傅让疑惑地看着他:你问她做什么?她在这里的时候,和我关系还不错,我担心她回去之后受苦,就想问问。嗯。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宋君多疑,要是我去问,原本出自好心,只怕反倒害了他们。也是。*不知不觉,很快就到了腊月十四。从昨日夜里,天上就飘起小雪。今早韩悯推开窗户一看,天地都是白的。然后小剂子端着早饭小跑进来,让他不要玩了。韩悯讪讪地缩回伸出的手,把窗扇关上。他穿了好几件衣裳,才套上红色官服,最后披上大氅。小剂子帮他把毛茸茸的兔毛帽子戴上,他也伸手捂了一下小剂子的耳朵。我先走啦,你不用跟了。是。马车就等在门前,韩悯一出家门,就能上马车。一路行至福宁殿前,正巧看见一行人就在台阶上。他跳下马车,迎着冷风喊了一声:辨章!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还不快点过来,就数你最迟了。韩悯穿得笨重,下着雪,台阶上也有些滑,他小心地登上台阶穿成这样,要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就丢人了。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走到朋友们面前。明日就是腊月十五,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今年也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要过好这个年,他们也不容易,得提早一天过来开个小会。韩悯看见谢岩: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谢岩道:昨日夜里。韩悯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不错不错,去赴任一趟,连衣裳都变好了。不是我懂得,我懂得。韩悯笑着再拽了拽楚钰的袖子,一样的料子,啧,楚大少对我也没有这么慷慨。谢岩暗中观察楚钰的神色,只道:都是少爷赏赐。如从前一般,楚钰没理他,反倒捋了一把韩悯的兔毛帽子:我倒是想慷慨,可没有这么多的毛啊皮啊的。楚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层一层地数他的衣裳:上回你还说,我睡觉要十几只鹅的鹅毛。让我看看啊,这是狐狸毛的,这是兔毛的啧,圣上怕不是把整个猎场给你穿在身上了?第98章闲时行乐韩悯顶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快步走上台阶,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走进福宁殿。他在原地蹦了蹦,把身上的碎雪抖落,然后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给门边伺候的小太监。内殿里,傅询正看他们呈上来的定渊二年发展计划,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韩悯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楚钰他们离得还远。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张书案,挑起傅询的下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傅询按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但是没等他有别的动作,韩悯就溜回自己的位置。做了坏事就跑。正好后边一行人也进来了。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在位置上坐下。*一场年终总结小会开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边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肚。雪天夜里难行,傅询只想让韩悯留下来,碍着众人都在,倘若独留韩悯,韩悯又会不好意思,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留下来。用过晚膳,一群人在偏殿里休息。地龙烧得正旺,殿中很是暖和。傅询过去时,韩悯正抱着靠枕,懒懒地倚在榻上,拉着温言和楚钰看手相,其余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其实他不会看,就是胡诌。他指了指温言的掌心:温辨章这条线就是主官途的,不错不错,未来的文渊侯。他再看看楚钰的手:这个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会痛。众人大笑,楚钰坐起来要打他,被韩悯用靠枕砸了回去。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几个人都敛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傅询淡淡地道:免礼。他的目光落在韩悯的脚上:去把鞋子穿上。是。韩悯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过来。正穿鞋时,有个小太监道:陛下,白玉台的梅花开了。傅询没有回答,韩悯却抬起头:我想去臣想去看看。傅询这才道:那就去看看。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识趣,推说外边太冷,还是在这里待着好。于是只有他两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一前一后地走。后来傅询遣散随侍,韩悯打着灯笼。再后来傅询从韩悯手里接过灯笼,两个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白玉台的梅花是宫里特有的玉蕊红梅,别处都见不到。梅枝遒劲,缀着错落的红梅。韩悯走进梅林,头上的兔毛帽子勾动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过他的肩头,顺着大氅落到地上。他凑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无奈夜里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灯笼的傅询,朝他笑了两声。傅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不明白,人是站在韩悯身后了,但是灯笼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后。韩悯双手揽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时候,把他藏在身后的灯笼拿过来。拿了灯笼就松开手,他将灯笼提起来,放在梅花枝子边。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来。在看清藏在里边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时,韩悯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脸上的神采教烛光都暗淡几分。傅询问:这回可看清楚了?韩悯点点头:嗯。他转回头,笑着对傅询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回和陛下来看梅花,那时候不够高,还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当时说好一人看一回,韩悯下来之后,傅询用力地拍了一下韩悯的肩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想到后面的事情,韩悯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两枝回去给辨章他们看吗?去罢。韩悯走到林子深处,抬手攀下两枝将开未开的梅花。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花影深深。*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行乐图。*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他要等到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再行封爵,傅询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转头又给他安上一堆好看好听的字眼。不过不用明说,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单是起居郎,还是天子近臣,变法钦差。马车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公孙老先生候在台阶下,由人搀扶着,白发苍苍,佝偻着背。韩悯轻叹一声,放下帘子。马车在后殿门前停下,韩悯进了后殿,傅询就在里边等他。他行礼:陛下。傅询也不说免礼,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罢。内侍早已见怪不怪,喊了一声:传宋国使臣上殿。公孙论缓缓地登上台阶,俯身叩拜。韩悯坐在傅询身边,看着他一把年纪了,仍为病入膏肓的宋国奔走,只觉得惋惜。赐座之后,他在下首坐定。此次前来,为修两国百年之好。齐国疆土广袤,百姓安居,齐国圣上贤明,小国愿奉齐国为宗,奉齐君为君。这样的话,要他一代大儒讲出来,也实在是艰难。韩悯看了一眼傅询,才开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国自诩中原正统,从来对我齐国封锁文化,书籍经卷一律不准入齐境、过关卡。如今要奉我齐国为尊,齐国惶恐,万不敢当,更怕宋国日后觉得耻辱,反怪我齐国仗势欺人。
好熟悉的话锋,锐利逼人。公孙先生下意识抬头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傅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说。韩悯转头看他,傅询会意,又道:朕看公孙先生精神不济,韩卿送公孙先生回驿馆罢。是。韩悯行礼告退,那头儿,公孙先生也被侍从扶起来。一老一少,两人一同走出殿门。正是黄昏,夕阳余晖斜斜地打过来,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阑干上。公孙论道:韩大人真是年轻有为。韩悯笑着客套了两句。不知韩大人师从谁人?柳映柳老学官是我老师,我七岁时跟着老师念书。听闻此言,公孙论微怔,随后收敛了神色,推开侍从:去要一碗水。他已是风烛残年,靠着吃急性药撑着,此时要水,侍从就知道他是要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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