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妖倒是接了他奉上的茶:“不用客气。”
蔺江平低声道:“先生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觉得皇上随时能把我杀了祭天,虽说这也是我所愿,但先生可把我坑苦了。”
巫妖:“皇上仁厚,不是滥杀之人。季相适才说皇上待你很优容。”
蔺江平:“皇上与我一般日日熬煎在业火地狱中,幸运的是他等到了先生,而我早已无望。”
巫妖微微转眸,眼眸里仍然是淡漠,一如蔺江平十年前见到的那般无情,属于神祇居高临下的无情:“看开点,你们这个世界的法则是灵魂轮回,能量守恒。萧冀放弃了死骑身份,也许如今重新投胎为某一个人,也许就是你遇到的某一朵花,一叶草,一只飞鸟。他若是有灵,兴许离你很近,你若是造福百姓,兴许福泽恩惠到他,你若是惜花怜鸟,兴许他就在你身边看着你。”
蔺江平:“先生这是哄我继续为皇上鞠躬尽瘁吗?”
巫妖微微点头:“你们自己圣贤书上写的: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这本来就是你们位居高处者的职责,顺应天道,天道才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利天下者,天下亦利。”他非常轻易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法则,他估计应该是之前就参透过了,所以如今这法则已完全在他心里犹如本来就存在的知识。
蔺江平也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殿上,人人面色喜庆,庆贺这盛世清平,明君圣主,凭什么人人都开开心心迎接盛世,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世界,毁灭也没什么吧,顺天而行?凭什么拿走了他的东西,还想让他顺天而行?
他很确信皇帝过去那几年,每一天和他想法都一样,在疯狂毁灭与压抑着做一个好人之中左右摇摆,寻求慰藉。他每一次见到皇上,都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挣扎煎熬的自己。
他笑了声:“皇上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在压抑着杀意,他怀疑,他又不得不相信,因为他只能靠着那一丝希望活下去。”
巫妖:“……”小皇帝哪有你那么疯,不要以己度人好吗?明明还是又软又甜,羞涩又保守的小点心,一看就可口得很。
蔺江平看他脸色也知道他不信,低低笑了声:“你信不信如果你现在去和皇上说要你要回去,他一定能做出些疯事来,和我当初一样,哪怕是尸体,也要留下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巫妖又看了他一眼,有些遗憾这个世界不能转换巫妖,不然眼前这个人偏激执着,倒是个转换巫妖的好料子——文武双全是吗?可以做个炼金巫妖嘛,他那眼神仿佛透过了蔺江平的皮相,看到了他的骨头里。
蔺江平原本几乎已是个疯子,每一天都想着怎么死,但此刻看到巫妖看他的眼神,不知为何身上微微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再交谈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却见何常安满脸微笑小步走了过来,低声对巫妖道:“帝师大人请到内殿去,皇上请呢。”蔺江平看了眼何常安,何常安微微一寒,陪笑道:“蔺大帅好,好些日子不见,您一向身子可好?”
蔺江平懒洋洋道:“我好得很,皇上如今开心了,能让我侄儿换个地方任职没?我看钦天监挺好的。”
何常安笑道:“蔺帅谦虚了,如今蔺小将军在水军如龙入海,好一个海阔凭跃呢,他自己还上书要请命出海攻打海寇呢。”
蔺江平道:“想出海可以,先生个娃儿,不拘男女,给蔺家留个根儿再出海。”
何常安:“……”和内侍说这样的话好嘛!
巫妖已起了身:“走吧。”
蔺江平感觉到那股压迫灵魂的威压离开,才感觉到背上竟然出了一层汗,他不由自主慢慢呼出了一口气,看到巫妖,他也才相信那一天自己遇到的不是谎言,这位无所不能的鬼神一般的帝师,看来没有说谎……所以,萧冀真的已消散了吗?十年了,他是飞鸟,是花,还是投胎在哪一个积德人家呢?不是钟鸣鼎食,至少也是翰墨诗书吧?
蔺江平忽然想着是不是该查一查这京里十岁左右的婴儿,哪一个是那一天出生的。
巫妖却不知道蔺江平听了他一席话,越发疯起来了,他大步走进内殿,看到里头萧偃正坐在座上,看到他进来已笑着站了起来迎着他道:“今天好日子,让太子也来拜见拜见您。”
巫妖看过去果然看到端柔大长公主站在那里含着笑向他敛衽施礼:“端柔见过通微帝师大人。”又拉过她身侧的一个小少年,这少年十一二岁出头,长得目似点漆,肌肤白皙,很是灵秀,他上前深深做了个揖:“萧瑬见过太师。”
巫妖没想到原来是叫他进来见长公主和太子,一时之间仓促应对,摸了摸只能从袖中摸了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出来的:“好孩子,这是今儿刚烧好的,拿着玩儿吧。”
本来是刚刚指点着白骨领主做的新样式,顺手摘了朵蔷薇花放进去,看起来效果还不错,想拿进来给皇上看看样式的,可以的话就能大批量烧了卖了。
他又从袖中掏了一串琉璃珠链来给何常安:“第一次见面,这是送给长公主的。”
端柔长公主从何常安手里拿过那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看到每一粒珠子里都有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再看萧瑬手里的宝球,里头凝固着一朵含苞欲放的新鲜蔷薇花,上头仿佛露珠犹在,笑着道:“帝师真是鬼神手段,这是春常驻花常开了。”
巫妖微微点头:“好说,钦天监很快就能上架卖了,到时候还请大长公主多多光临。”
端柔大长公主摸着那晶莹珠子,仿佛闻到了里头茉莉花香,眼睛发亮:“帝师可以在绿杨庄开个店子,我愿让利,只抽一成利便可。”
虽然没记忆,但听起来是个好卖场,巫妖很满意:“有劳大长公主帮衬了。”
萧偃在上头看到,心里一阵酸意翻腾,却也只能先顾着眼前的宴会:“太子年幼,长公主要在里头陪着孙太后参加宫宴,一会儿就麻烦先生带太子出去,照应太子一二了。”
端柔大长公主这才依依不舍道:“妾先进去内宫了,太子殿下平日里不太出席这种场合,还请帝师多多照顾。”
巫妖看着小小太子黑亮的眼眸信赖孺慕看着自己,手里还宝贝地握着那宝珠,一股保护之心油然而生:“放心吧。”说完伸手牵起小太子的手。
萧偃:“……”其实十二岁不小了,朕十二岁早就没人牵着自己手了。他又盯了眼巫妖握着小太子的手,萧瑬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今天的父皇有些可怕,又不由自主往巫妖身边动了动,萧偃挪开眼神,示意何常安:“出去吧。”
灯火辉煌的庆和殿内,礼官长长呼喝:“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一时所有大臣全都出席跪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萧偃穿着一身隆重吉服走到了正中央的龙椅上坐下,身后巫妖牵着太子的手走了出来,然后在宝座东面设着一席,巫妖和太子坐了下来。
礼官叫起,巫妖看着下面的大臣们起身入座,心想着原来皇帝是不想自己行跪拜礼,所以才特意叫自己进去带着太子出来,不然他自己带着就行,何必多此一举让自己带。
所以礼部怎么排座次萧偃都不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自己坐在下面朝拜。
巫妖看下面鸦雀无声,只听萧偃在上头慢慢说着话,声音清越却又充满了威严:“朕践祚以来,躬勤庶政,孜孜求治,又得众卿家襄助,驱除夷狄,如今六合一统,四海承平,受之天佑,今夜良辰,普天共此团圆,与诸公共享,与万民同乐。”
一时下面的群臣又人人做出热泪夺眶之状,只看季同贞出列,大声读了贺词,充满了歌功颂德之语,萧偃也只是听了抬手命赏,之后便是教坊升平署献舞,酒过三巡,便有礼官引导着皇上与太子率着大臣们登正阳门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明月已上了清天,清辉遍铺着大地,四处银光闪烁,萧偃转身看似带着太子,其实却是跟着巫妖并行,一路走上了城门楼,看到下面御街上流光溢彩,已扎满了灯楼。
何常安早以城楼风大,将小太子带到了城楼的楼阁内坐着,找点心哄他吃。祝如风则带着侍卫们簇拥着皇帝和巫妖,其他宗室大臣们自然而然地被隔开,在城楼的两侧站着观灯,三五成群说着悄悄话。
萧偃站在城楼之上往下看,低声和巫妖说话:“上一次中秋登楼,先生在御街上做了满满一树的灯,四处散灯,说是给家里的小公子祈福。”
巫妖讶异:“是吗?”从前的自己还这么会?
萧偃有些委屈:“是魔法沼泽萤火虫的灯囊做成的灯,先生如今有好东西都不给我了。”给小太子去了。
巫妖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有好东西肯定先留着给你。”
萧偃听巫妖一本正经说着让他心动的话,心里甜丝丝的:“刚才你给太子的,那是什么?朕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