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明目张胆地出入他的病房，他以为在经过这些事情之后，他应该能认清自己的内心，以及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碍，从此再也不要出现，两人相忘江湖。

会不会有点拿乔了，他想。乔璟，你也要变得和岳霖一样不知好歹吗？但是转念一想，他岳霖为你做了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吗？只不过凭他哭了几场，说几句忏悔，你就要开始心软。

会不会太贱了啊？乔璟。

况且，他根本不顾你看到他会出现什么反应，还是要以自己的姿态，闯进原本封闭的世界。

这说明他根本不在乎你。

当他的脑海中陡然出现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乔璟的心里一个激灵，顿时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他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一向比别人还要关心。所以当他意味到这个问题之后，马上就抬起酸软的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摁下快捷键。

“你在哪里？”

“你医院附近。”

“看到了吗？”

“看到了。你梦里的小朋友，在拐角处和顾公子有过激烈的争执。”

“那……你过来吧。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你放心。”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天生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所以乔璟就在这样的安抚下，抵不过沉沉睡意，再次陷入了深眠。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坐着一个西装男，他看到他睁开眼睛，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怎么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他们一个叫嚣着复仇，另一个却让我原谅。以至于，我现在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吗？”

“我没有怀疑人生，我只是怀疑自己。”

“OK。”男人举起双手，对他的说法表示无可奈何，“亲爱的，那么你今天叫我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别叫我亲爱的，第二，我需要催眠。”

“催眠？Areyoukidding？不，盛，我不认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够支撑下来整场催眠。”

“求你，我想知道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把请求说得好像命令的人。”

“那你帮我吗？”

“对不起，盛。我不能……”

“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这个人……”西装男摇了摇头，无奈地露出一丝哭笑，“如果你坚持，那么，我还是会尊重你的。”

于是西装男起身将病房的门反锁上，又重新来到了病床边。他把手再次放到了乔璟的额头上。

带点清凉的温度让乔璟感到十分舒服，他就这么在这份惬意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约摸五分钟之后，西装男打了个响指，“OK，现在想象你正在听一场浪漫的音乐会，台上是你最喜欢的钢琴大师，乔治。你看到他，你很高兴，笑容比往常多出了一倍。你闭着眼睛，静静的聆听他的琴音。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从他的琴音当中，听出了什么？”

“大海，还有深渊。”

“深渊有光吗？”

“……没有。”

“还有呢？”

“岩浆。”

“岩浆？你能从动态的琴音里，听出这个相对静止不动的意向，很不简单。”

“不，它是动的。”

“岩浆在动？也就是说你的大海里，藏着一座火山，现在它喷发了，对吗？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我，我在海里。”

西装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并且他的眉峰高高耸起，看起来一筹莫展。事实上，当乔璟说出“他在海里”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的病更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厌弃自己。

现在他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三个关键信息：大海、火山、乔璟自己。这三个意象组合起来就是，乔璟在潜意识里，很想要“杀死”自己，所以他才会让自己置身于就这火山的大海当中，并且火山此时正在“暴动”。

他想要活活热死自己，或者说，用“融化”一词更加贴切。

“好了，现在我们忘掉大海，也忘掉岩浆，试着睁开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浓雾。”

“……”西装男的心里再次打了一个突。

现在“他”我还在大剧场听音乐会，可他却说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浓雾。

这又意味着什么？

“转头，看你左边的听众，他在做什么？”

“……”乔璟此时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他的眉头同样皱得死紧，看起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第124章催眠（二）

“我……看不清。”

“看不清？！”西装男稍微调高了一点音调，“你再仔细看，他是谁？”

“我不知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没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乔璟依然重复着这句话。他的语调十分平缓，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好，现在我们换一个场景。你在躺椅上醒来，睁眼是碧蓝的天空，但一片云也没有。你很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根本不想起来，甚至想就这样永远的睡下去。可是不行。因为前面是一座白色的教堂，教堂外面挤满了人。一对新人正在神父面前宣誓。你觉得很吵，想过去阻止他们。但你最终发现，这是一对男人。”

“嗯。”

“你从躺椅上站起来，想要过去祝福。但这个时候有，一枚戒指，突然通过草坪，滚到你脚边。你弯腰捡起一看，发现这是一枚什么样的戒指？”

“银白，铂金戒指。”

“找你手上这枚，一模一样对吗？”

“不，不对。”

“那你能稍微描述一下吗？具体的。比如说，它的花纹……”

“没有花纹。”

“没有？装饰呢？”

“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它和你的戒指不一样呢？”

“因为它的内圈，刻字。”

“哦？刻的什么字？”

“Y，Q。”

“……”

岳霖的“Y”，乔璟的“Q”。并且“Y”在前，“Q”在后。在病人的催眠状态下，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值得深思的，因为这代表着他的潜意识，被尘封起来的思想。他醒着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想法。

催眠到了这个地步，其实该搞的，已经搞清楚了。于是西装男又打了一个响指，几秒后，就看到乔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刚刚“醒来”的他，神色空白，眼神迷茫，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大梦。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后，他才缓了过来。

“怎么样？”

“我建议你面对。”

“面对？我睡着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乔璟这次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可以听出来是真的很虚弱了。刚才的催眠，虽然只是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但还是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和精力。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不出五秒，马上就会睡过去。

不过这次的情况，应该来讲，比上次好多了。上一次他甚至都没有能够完成催眠，直接就头疼欲裂，晕了过去，差点出了大事。

但他从男人凝重的脸色来看，还是能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一定很不好。

“我的情况又严重了吗？”

“可以这么说。正如你所说，你觉得自己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叫嚣着复仇，一半叫嚣着原谅。但你选择复仇或原谅的对象，都是你自己。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真正放过你自己。所以你经常会觉得很累，觉得生活了无乐趣，甚至很向往另一个世界。”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先别急着否认。这样吧，咱们一步一步来。我建议你先听一些舒缓的轻音乐。你……有自己以前弹钢琴的录音吗？又或者是，你父亲的。”乔璟并没有发现，当西装男说到“钢琴”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向往与怀念。

“我，没有。”

“你没有？对，那些都被我销毁了。”

“……好吧。”男人耸了耸肩，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你真是个充满矛盾的人。”

有时候，表现得很狠心，但有时候却又心软得不得了。

“那你听听乔治的吧。你喜欢他，不是吗？”

“我很久不听钢琴曲了。”

“可是刚才在梦里，你听了，不是吗？”

“……我听了吗？”

“是的，不过你听出来的，都是一些黑暗的东西。我建议你听一些乐观，积极向上的。”

“好。”

“……”西装男暗自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就在刚刚，他还以为乔璟连这也要拒绝呢。

好在，他赌对了。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建议你和你的‘心结’见上一面，好好说，在我的陪同上。”

“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给我三个理由。”

“第一，我不想见他；第二，一见到他，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第三……”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西装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遂起身开门。

进来的是前来换药的护士。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在里面，十分惊讶。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并没有开口询问。

只是问乔璟，“先生，您的护工呢？”

“我不知道。”

“他们出去打水了吗？”

“我不知道。”乔璟轻声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投向站在护士身后的西装男。西装男此时正对他使着眼色，好像在说，“你的护工被我给弄走了，短时间内回不来。”

“OK，那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又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这就好。盛先生，您不知道，在您昏迷的时候，您的爷爷，差点拆了我们的病房。”

“怎么了？”

“他觉得我们不负责任，让一个志愿者护工，随便进出病房照顾您。但那明明就是顾先生的决定。”

“……”乔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顿时就变了，他当然知道护士所说的“志愿者护工”是谁。但他没想到的是，顾铭思为了帮岳霖，竟然欺骗他的爷爷。

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在下午他和西装男通话的时候，对方也说，岳霖曾经在角落里和顾铭思吵架。

他们又在吵什么呢？

既然顾铭思已经下决心要帮他，又为什么会跟他吵架？

这两人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交易？

乔璟越想越气，到了最后，竟然又出现了呼吸急促的状况，吓得换完药刚要走的护士，赶紧又拿氧气罩给他扣上。

第125章步骤

“乔……不，盛，你还好吗？”

“……”乔璟觉得自己似乎短暂的晕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清明，只是胸口还闷得很，就像有一块大石头放在上面一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被人抬了起来，并且脸上被扣上了氧气罩。但是他动不了，更睁不开眼睛。

“放轻松，深呼吸，尽量调节。不要慌，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不得不说，身边有一位顶级心理医生，就是省事，有时候效果比他的主治医生还好。乔璟在他耐心的安抚下，慢慢调整了呼吸的频率，渐渐就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只不过整个人还有一种踩在云端的感觉，落不到实处。

十分钟后，乔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并自行拿下氧气罩。

“不，盛先生，你最好再……”

“对不起，这会让我感到更闷。谢谢，我没事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出去了。

但是护士小姐是个美国妞，她肚子里根本就没有中国人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根本就听不懂乔璟所说的话得潜台词。依旧站在病床边上一边调慢点滴的流速，一边喋喋不休，“盛先生，刚才是有发生了什么事？恕我直言，您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必须要引起重视。否则我们有必要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告诉盛老先生。”

“这种事情，爷爷知道得还少吗？护士小姐，换完药了吗？我有些累，您能让我清净一会吗？”

“……Sorry。”护士小姐放开管子，把两手举得高高的，一脸抱歉，“那我先出去了。有需要请按铃。”

“好的，谢谢您。”西装男代替他回话。

在护士走后，西装男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想，你现在应该很虚弱。那么，我们下次再聊？”

“不，请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我不想一拖再拖了。”

“可是，盛，我真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你现在的嘴唇还有些紫，听话，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