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曰:“倒真是毫无奴颜婢膝,可惜了,竟然落泥淖。”
明嬷嬷道;“毕竟和姑娘相似几份,若是外面有什么存了歹毒心思的人,谁知道能利用她做什么?倒不如跟老太太讨个人情,将那姑娘认个体面些的干亲,好好儿发嫁了,也算是有始有终。”
黛玉是知道龄官和贾蔷有那么几份情的,是以回:“且等等,万一人家并无攀附之情,倒让我们折辱了人家。”
雪鹤在旁边捂嘴笑:“姑娘可真是慈悲,那样人能攀上老太太,可真是做梦都笑出来的美事,哪里就折辱了。”
黛玉正色:“话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焉知她的心思?”
晴雯在一旁听得颇为欣慰,黛玉终于不是那个笑话刘姥姥的孤傲小姐了,知道体恤他人不易,知道以怜悯心看众生,不再曲高和寡高高在上,真是不容易。
一旁理帖子的雪鸢回话:“琏二奶奶知道姑娘回来了,特特儿请姑娘去她如今住的京郊庄子上游玩,不知道姑娘可愿意去?”
“要去看风姐姐?我也去。”宝玉忽得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
唬得明嬷嬷忙起身挡在黛玉面前,面容上颇有些愠色:“贾家少爷,不想贵府竟然还有这样规矩!”
贾宝玉委委屈屈道:“这个婆子,好生多事!我和林妹妹从小一起长大,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哪里来那么多臭讲究?”
说着就要拨开她,奈何明嬷嬷力气颇大,站在那里屹立不倒,语气越发不善:“来人呐!”
她一声呼喊,院子里的大小婆子丫鬟都冲到房门前,准备来相帮。
晴雯早扶着黛玉往隔壁隔间去了,宝玉抗不过明嬷嬷,就使劲踮起脚张望,明嬷嬷气得浑身哆嗦:“你们是怎么守门的!居然放了男子进来!”
两个粗使婆子此时吓得跌坐在地上,不住的求饶,可她们也颇为委屈,这可是贾府的凤凰蛋,老太太的宝贝孙儿,德妃娘娘的亲弟弟,当家太太唯一的儿子,哪个敢拦着?
宝玉平日里往姐妹们屋子里闯惯了的,自然也毫无避讳,不但丝毫不觉得自己所做失礼,相反还在心里臭骂:好好儿一个女孩儿家,嫁了人就混账了,变作死鱼珠子!
见黛玉往里间去了,明嬷嬷才松了一口气,有心情跟宝玉辩驳,她问宝玉:“宝二爷如今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为何往亲戚家姑娘宅子里闯?”
宝玉白了她一眼不回答,只扬声问黛玉:“林妹妹,适才那婆子可有撞着你?”
黛玉哭笑不得,真是个呆子,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女孩儿家,只是他倒忘了,若不是他贸贸然闯进来,哪里会撞到黛玉。
见她没回答,宝玉急了,又说:“幼时一别,多年未见,故而来见见你。”
黛玉答;“我一切都好,给链二哥、你并环兄弟都备了节礼,你的应当在太太那里,俱是扬州风物,其余姐妹们也都有。”
宝玉一听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将他与其他人相提并论,不过他是个简单性格,并不多做比较,当下兴冲冲道:“妹妹可瘦了?我进来看看。”
说着又要闯进来,奈何明嬷嬷眼疾手快,说一声:“宝二爷得罪了。”,便攥住他的手腕,将他钳制住。
宝玉死命挣扎,嘴上急得喊:“你这个死婆子!回头我告诉老太太、太太去,看她们不发卖了你!”
明嬷嬷冷哼一声:“府上的老太太、太太还发发卖不了林府的人。”
说着手腕越加用力,明嬷嬷虽然已经老迈,但是没想到宝玉手无缚鸡之力,就像一只小鸡仔,被明嬷嬷牢牢钳制住。
还是紫鹃急中生智,上来扶宝玉:“宝玉,你这样扰了姑娘清净,回头姑娘又该哭了。”
宝玉骤然停止挣扎,还仰起头问里面:“林妹妹,莫要伤心,我这就来见你。”
黛玉哭笑,不过你跟这个么痴儿说什么也无用,倒不如回答他,因而扬声作答:“二哥哥,我无事,你赶紧走吧。”
宝玉悻悻然,不过他最是听女孩儿话,舍不得让女孩儿为难,自然回答;“那妹妹,我回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说罢狠狠甩脱明嬷嬷双手,说:“咱们老太太那里见!”
当下明嬷嬷就将两个婆子叫来:“你们看守不住门户,也是,贾家的人自然不敢拦贾家的少爷,我们林家用不起,请回罢。”
两个婆子灰溜溜的走了,还想着去寻王夫人告状,将今天明嬷嬷所作所为添油加醋的讲了一遍,妄图让王夫人替自己出气,没想到王夫人先勃然大怒。
她向来视黛玉如洪水猛兽,哪里愿意让她近自己宝贝儿子的身?这两个婆子,不但不好好守着,反而让宝玉进去给他们创作机会,还让王夫人在林家落个治家不严的名声。
王夫人越想越气,当下命人将这两个婆子很狠打一顿出气。
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明嬷嬷在潇湘院张罗:“既然这样,叫人去林家叫几个粗使婆子来守门户,横竖我们家几个人还是出的起的。”
又一脸厌恶说:“适才我挣扎见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胭脂痕迹,想来是哪里胡闹留下的。”
黛玉哑口无言,心中遗憾,这是宝玉自小就有的坏毛病,哪个丫头脸上抹了胭脂,他总要凑过去吃了够,婴儿时只觉可爱天真,可如今大了还这幅样子,真叫人无法替他辩解。
又听明嬷嬷说:“瞧那傅家少爷、陈家少爷,跟宝玉一个年纪,人家家中比他显赫,都先有秀才功名傍身,他倒还如黄口小儿一般无知无畏,只知戏弄丫鬟取乐。”
黛玉默不作声,晴雯瞧在眼里,自然猜到黛玉的心思。
想必黛玉此时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吧?儿时孤身入府,有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百依百顺,又同吃同玩,心里总会不自觉维护他几份。
何况宝玉痴是痴了些,但好歹尊重女性,这一点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是以一会趁周围人都散了,晴雯上前悄悄安慰黛玉:“姑娘,莫要伤心了,各人有各人际遇。”
黛玉凄凄一笑:“难道我要去劝宝玉读书考功名么?”
晴雯道:“这世间人生选择并无对错,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都只是各人道路不同。嵇康拒不做官是清高,山涛治理有方造福百姓。谁又有错呢?”
黛玉轻叹一声:“可嵇康与山涛绝交,此生分道扬镳。”
晴雯道:“世间人,谁不是一个人生来一个人死?有人喜好出世,有人喜好入世,大家不过是路上坐了同一艘船而已,船到岸边,今后你我各自走另外的路,感激这同船的缘分,便也足了。”
黛玉还是怅惘,晴雯心里知道黛玉如今已经渐渐脱离原来的轨道,她跟宝玉的人生选择再也不一样,黛玉可以理解宝玉所作所为,却再也无法支持他的行为,这些情绪只能让黛玉自己去慢慢消化。
可能人人都有这么一天,与自己从小长大的小伙伴渐渐因着不同的人生际遇、不同的信念,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很无奈,但世间便是如此。
唯有道一声,走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那家日料店终于开门了,迫不及待大吃一顿。
虽然很高兴它没关门,但是产品品控上明显出了问题:金枪鱼暗褐色,三文鱼不是鱼腩,福跳墙孤零零一个鲍鱼,小米辽参也一个鲍鱼+1/4海参,北极贝吃出了药水味。
不管怎么样,能挺过疫情没关门已经很了不起了,希望它能加油。
第55章娇滴滴美妾剖心肝颤巍巍奶娘恨小人
忽然听见外面一片声吵嚷起来。
黛玉宾神细听,晴雯早走到院门处,明嬷嬷忙做了个“不可”的手势阻拦她,于是晴雯立在门下静静听。
原来是怡红院方向,只听得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黛玉就有些焦心了,吩咐紫鹃:“你去瞧一瞧,莫不是适才宝二爷来我们院子里冲撞了不成?”
古人大都迷信,晴雯瞧着明嬷嬷听完之后也不再阻拦,于是她在心里长叹一声:到底是木石前盟,刚开导完各走各路,这会子又牵肠挂肚。
于是自不去拦。
紫鹃一会回来,报道:“回姑娘的话,不是在我们这里冲撞了,却是宝玉的奶妈李妈妈在当院骂袭人。”
黛玉奇道:“这妈妈脾性也太大了些,下面的丫头不听话,倒这么大张旗鼓的责骂。”
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奶娘颇有地位,基本上等同于副主子,便是主子也不会不给好脸。
哪里要跟一个贴身丫鬟计较?
屋里诸人皆是纳罕,就听得紫鹃解释:“李嬷嬷进了屋,袭人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她也不理一理儿,因而发火训斥。”
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适才风吹过来几声“忘了本的小娼妇儿!”、“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之类断断续续的话。
是由讲清楚了,只是不明白后来何故如此喧哗,于是大家都听晴雯讲下去。
“宝玉进了屋里,忙替袭人分辨,可李嬷嬷一听宝玉相护,越发的闹了。”
说到这里,紫鹃的声音忽得开始凝滞,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半响才支支吾吾说;“宝钗姑娘也来劝解,劝她老人家多担待些就完了。李嬷嬷见她来了,便诉委屈,将什么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李妈妈本来就骂几句,谁知道宝钗姑娘贴心安慰她,勾得她想起这几日委屈,说一阵、嚎一阵,说到伤心处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嚎哭。因而动静颇大。”
黛玉听完,显然一愣,说:“昨天匆忙还未去拜会各位姐妹,如今趁着晨起,倒要挨门挨户拜会下,我先去整理礼物。”说罢就逃也似的进了内堂。
晴雯知道黛玉心结,只是这心思从幼时起就有,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死心的了。再想起刚才的事,忍不住别了别嘴,这就是宝二爷的一妻一妾呀,真真儿好得很。
屋里的丫鬟显然也有同感,雪鸢道:“本来老仆只是抱怨几句,袭人听听也就算了,非要分辩,说好的贤良淑德呢?说好的“最是贤惠不过的人儿”呢?可见那些也不过是糊弄外面人的虚名。”
雪鹤也深有同感:“装狐媚子柔弱弱在男人跟前示弱的伎俩明嬷嬷早就教过我们,没想到今儿个倒见了真的。”
明嬷嬷咳嗽一声,但并不出声制止她们,这便是允许她们讨论了。
因而雪莺笑嘻嘻说:“有些心智不明的男人最吃这一套,果然那宝玉就中了招,一个是年迈的奶娘,一个是娇滴滴柔弱弱的美妾,当然是听美妾的喽。”
紫鹃这才了悟:“怪不得那李妈妈听见宝玉分辩越发生气,还指着袭人一个劲骂狐狸精。”
晴雯叹:“果然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这样在男人跟前装柔弱装无助的盛世白莲花还是女人最懂得,可不是狐媚子?”
雪莺道:“可惜了李嬷嬷,白被气一场,最后还被人认为是罪魁祸首。要是她年轻美貌,不知道又是什么结果。”
晴雯狡黠一笑:“你怎么知道没有年轻貌美的站在袭人对面了?”
“你看那宝钗姑娘不是很快就来了吗?”
雪鹤要想一想才明白其中关窍,她恍然大悟,狠狠一拍掌:“啊!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晴雯神秘笑道:“咱们离怡红院这么近,有些响动去瞧一瞧不稀奇,可宝钗姑娘不是住在蘅芜苑吗?那里离怡红院可不近,怎的一有风吹草动宝钗就立刻来了?”
几个雪长大了嘴,晴雯继续说下去:“来了倒也罢了,可以说是凑巧路过。可后面做的事情就有趣了。她跟李嬷嬷压根儿不熟悉,跟袭人倒常有来往,怎得不去安慰袭人,倒去安慰李嬷嬷?”
紫鹃回:“若是闺中密友跟外人吵架,有时候是会站在外人那边以示公正,从而能更快平息事端,其实心里还是向着好友的。”
这倒也是,几个丫头也点点头。
晴雯说:“那你听她怎么安慰的?先是劝李嬷嬷大人大量多让着袭人,此事谁对谁错还没有定论呢,她就先入为主让李嬷嬷让着,就让外人一听就觉得是李嬷嬷受了委屈,明着是安慰李嬷嬷,实则是定性此事是袭人的错。”
“呀!宝钗姑娘可是王夫人家亲戚,在府里颇有地位,她说是袭人的错,园子里的人可大半会相信她。”雪鹤惊讶道。
晴雯微微一笑:“还不止呢,后面又慢慢劝慰老人家,将大部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诱导老人家讲出来。那会子想必各院打听动静的丫鬟们都已经到了,这些委屈自然一桩不落都听见了。”
“其余的鸡零狗碎倒也没什么,其中最重要有一桩就是说袭人归家去倒撺掇宝玉去她家。又有一条是骂袭人装病拿乔骗宝玉说家里要赎了她去。各家丫鬟都报去给自己主子听了,想必今儿个满园子都知道袭人的算盘了。”
雪鹤吓得目瞪口呆:“哎吆我的娘哎,这户人家也太……”,她想到晴雯和紫鹃都是这府里的人家,当下住了嘴,抱歉的瞧着她们。
紫鹃一笑:“没事儿,我们不过是奴才,算不得这家。再说如今咱们都是林家的人。”
晴雯点点头:“咱们哪里有人家那修行?别的不说,单是今早这一出我就佩服,奶娘妒忌、小妾柔弱、大房坐镇,当真是热闹的很。”
喜嬷嬷道:“这样大房倒颇有些手段,小妾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装娇做势将男主子拿捏住了,却不知大房早已不动声色败坏了她的名声,以后要进门,还要大房点头她才能硬气,真真儿大房才是拿捏的死死的。”
一直静默的明嬷嬷这才出口:“大户人家的阴私多的是,这才是两个名分都没有定下来的十几岁黄毛丫头,就已经心机如此,真倒成婚只怕家里整日鸡犬不宁。是以我教导你们识别各种伎俩,唯盼着以后用不上才最好。”
这是好话,紫鹃叹道:“说起来这宝二爷有一点好,再怎么也体贴爱惜女孩儿。”
黛玉在屋中也听见了,她心里酸楚,其实这一幕她在书里是看过的,但当时只觉得李嬷嬷倚老卖老,并未深究。
如今听嬷嬷和晴雯一点透,知道不是那么简单。黛玉心里沉甸甸的,有一丝了悟,又有一丝觉得那些人颇没意思。
她摇摇头,将那些念头都抛之脑后,捧着手里的笔筒,出了内堂:“我在里面淘弄出来这笔筒不错,包起来给大嫂子加一份礼吧。”
丫鬟们这才散乱了各自去忙,一会子功夫就簇拥着黛玉出了潇湘院。
晴雯在心里嘀咕,说起来有点好笑,贾母将黛玉指派到了跟宝玉的怡红院挨着的潇湘院,却将宝钗发落到了蘅芜苑,怡红院在园子的东南角,蘅芜苑在园子的西北角,正好是个对角线。
黛玉这回探望就先去近处的稻香村。
李纨带着贾兰住在此处。
孤儿寡母,出身书香门第,却偏偏嫁进了高调奢华的荣国府,真真儿算是格格不入。
黛玉一行人一路走来,看见数楹茅屋,外面编就两溜青篱,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俨然一派竹篱茅舍的农家风光。
晴雯先高兴起来:“不知道这篱笆上挂着的南瓜花可能摘否?用面粉裹了再油锅炸,最得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