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气得眼泪花都掉出来了:“你走后我给你立了衣冠冢,修墓的钱凑不齐,还是我熬了好几个月的夜绣了花卖给铺子里才凑出来的。之后别人劝我改嫁他人,我狠着心不嫁,就单等着你,你居然今日还说这种话来气我?!!!”
她手里的鸡毛掸子挥舞的更凶了,直用力狠狠抽过去,她边抽边骂:“我并没有说修道不好,可世人都各有志向,怎的你修道就高人一等?我在红尘苦修就矮你一头?还做出那副高傲的样子,似乎怜悯我红尘痴儿。要我说啊,红尘可比你在深山老林里难多了,说不定我在红尘里修反而比你山里修更精进呢。”
封氏打甄士隐时他毫不躲闪,可此时听到这话他的表情微微怔忪,似乎听了进去被触动。
封氏接着骂:“你若是一开始要修道谁拦着你?!你娶我做什么?生英莲做什么?等公婆去世了你自去山上修仙哪个拦着你?!!非要妻女都有了再说自己了悟了,将我生生抛给娘家离家远走,英莲还未寻回来呢,你就狠心抛妻舍子?!!道家我也略知道一二,没得见哪本书里说修道就要抛妻弃子?多少在家的道士?俗话说鸡犬升天,若不是在家修道,哪里来的几十口子人并鸡犬?我看你就是找个由头好躲开这一档子糟心事!”
她一手擦擦眼泪:“你是公公婆婆娇养大的,一向不会支应门庭,一旦家中遭受巨变你就受不了了要避世,可你想过没有,我又做错了什么?英莲又做错了什么?那尘世里我也颇听得几桩父母抛家舍业苦寻走失孩儿的故事,照我看那些人当成仙,而不是你这种毫不犹豫丢下老婆孩子的黑心鬼!”
她狠狠啐了一口,觉得如此方觉心头之恨。
甄士隐却不去擦,只口中喃喃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封氏还未说话,倒是英莲先迈步向前行了个礼:“这位道长所言不妥,我娘待我如珠如宝,我自然要孝顺她老人家终老。再者,林家大人将我寻了来如同我再生父母,我如今要嫁入林家,自然也要孝顺林家二老。别人如何我不知,只是我甄英莲今日立下重誓:必当孝顺三位老人!”
她素来温婉,此时态度强硬,说话掷地有声,让众人都惊诧不已。就连那甄士隐,也哑口无言,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黛玉实在忍不下去,迈一步向前冷笑着说:“今日你是来度封夫人的还是来度英莲的?你既然曾经做过尘世中人就应当知道俗世人最恨别人在喜事上诅咒,何况你还曾是英莲亲爹,何必这样做?”
甄士隐摇摇头,口中念叨:“红尘痴儿!”
黛玉气极反笑:“你既然做了道士,想必自认为不是红尘痴儿,既然一身道袍,想必也读过《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那我问你: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你可是做到了?”
还没等甄士隐回答,黛玉就轻轻松松拍手笑道:“你眼里还有红尘和俗世之别,何谈形无其形?!”
“你口里这《好了歌》还计较尘世得失,何谈物无其物?!”
“你既然修道却对世人无悲悯之心,只知故作高深嘲弄世人愚笨,又何谈心无其心?!”
一顿诘问让旁边围观的一圈路人听得目瞪口呆,林瑞文一脸的佩服,晴雯:我想给我家姑娘打一排下跪小人……………………
黛玉却不等甄士隐反驳,又道:“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我看你一身道士打扮,说话玄乎其玄,可所做所为皆不是道家所倡导,莫不是你当时不敢面对人生,自己躲避现实,反而碰到了什么骗子、拐子,带你进了什么邪教的门?”
她说得轻松,旁边的路人也都点头称是:“是了是了,我们京里的道士都要么在城里救弱济贫,要么在京郊山里开荒垦田自己悟道,哪里有抛妻弃子的?又哪里来别人家门口疯疯癫癫的?更别说诅咒亲儿,别说修道的人,就是寻常百姓都做不出这等罔顾人伦的事!”
说着对甄士隐指指点点起来,晴雯忍不住憋笑,自己家姑娘别说,还真有两下子!直接搬出来道家经典,所谓“用魔法打败魔法”,一下就将那伪道士的嘴脸揭发的明明白白。
甄士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可转眼又消失殆尽,就想扭身离开,封氏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
甄士隐疑惑的回望,道:“贫道已是方外之人……”
“呸!”封氏啐他一口,“你还当我对你还有什么想头不成?疯不疯狗不狗的舍了妻儿,我强留住你好等你再舍我们娘俩一次?”
她略带羞涩的问旁边的店家:“可否借你笔墨纸砚一用?”
店家本人也站在店门口瞧热闹,对这个丈夫走后还给他立了衣冠墓并且没有改嫁将走失的女儿等来一手抚养长大的大婶格外敬重,自然欣然点头拿了过来。
封氏拿着纸笔道:“我也算是对得起你,对得起心。你走后这一切皆是我封家所教导,与男女之情无关。你休要觉得我拉住你是旧情难舍!”
“只不过既你抛舍了我,一言不合就出走了,那么这回我要写一封休书,堂堂正正休了你!”
众人咋舌。本朝礼教还算严格,哪里能这般任性行事?民间听过男女和离,听过丈夫休妻的,却没有听过哪个做妻子的休丈夫的。
林瑞文却上前接过纸笔:“我来写!”他自认识封氏母女以来就听了不少她们的故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血泪,寻常人家遇到一桩都够糟心的,可怜英莲母女竟全遇上了,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甄士隐,非但没有抚慰妻子,带着她重振家业,反而自己大彻大悟出走了事。实在是够不负责任,当下就决定要站在封氏这一边。
封氏见未来女婿支持,心里高兴,她一仰头,道:“《放夫书》:十七入君家,孝敬二亲,事奉郎姑叔伯,颇得孝名,生女一名。”往日里那些好时光一一从她眼前闪现,她嘴角微微带笑,当初盖头初揭,谁知道那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居然是个懦弱不堪扛不起事的性子呢。
她朗朗道:“后幼女不幸走丢,家遭大火,吾犹自不离不弃,携夫归娘家,然夫渐生怨、起别意,遂不知所踪。遍寻不得。妇痛不欲生,奈何高堂犹在,唯有缝补度日,为夫立衣冠冢,侍奉双亲终老。”她几乎不想回想那些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的日子,一滴泪落在地上,摔成八瓣,每一瓣都浸润鲜血。
围观的人群也都沉默下来,他们是市井小民,自然知道一个弱妇人在世间苦苦挣扎的辛劳。偌大一条街道,就只听封氏一人的声音回荡。
“幸苍天怜悯,有大善人救得幼女,送至家里,又与我银两,母女依附恩人,方得将女养大,说与才貌仙郎。”
围观的人都又高兴起来,总算这夫人有个好下场。
“然……”她略一迟疑,眼中泪光闪动,才言辞坚决说,“意隔累年,两情称怨,唯愿放夫,当头取办!今诸街坊见证、六亲眷属,故勒手书,千万永别!为留后凭,谨记!”
封氏说完又看林瑞文写了两份,她自在两份上分别摁了手印。才递到甄士隐跟前。
甄士隐没动,他似乎是被吓到了。
封氏苦笑一声:“你当我从不识字,哪里会这么文绉绉的说话?这是我求了隔壁的一个秀才,让他写好,一句句教我生背下来的。我这些年一有空就一字一句念这些字,翻来覆去都熟了,原想回老家时在你衣冠坟前烧给你,如今遇上你正好,将这休书给你,你这么想抛舍我,如今有了凭证了。”
作者有话要说:1好了歌来自红楼梦原文
我原以为这本书会很快完结,所以开了无缝衔接开了第二本,没想到这本一些人的命运时一句两句交代不完。
然后现在就很痛苦,因为两本书一本是明清一本是宋朝!!!
我得担心语言习惯、穿衣、陈设器具什么的会不会串了
好难!
如果有串了的,烦请小天使们提示下,我好改掉。
第119章受苦妇人怒而和离醒悟女儿愤而改姓
想来这么多年,这个苦命的妇人就一人苦苦支撑,唯有那一字一句的休书在她口中惯常咀嚼,一句一字的念叨,直到翻来覆去滚瓜烂熟。众人都有些感慨,在一旁的英莲更是泪盈盈,自打她再回母亲身边,就发觉母亲变得坚韧沉默,总是一言不吭的做活,似乎总是憋着一口气一样,可谁知道她心里原来这么苦呢!
甄士隐嘴唇阖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拿起印泥,自己也摁了手印,将其中一封揣在兜里。封氏拿到自己的那一封,长长舒了口气,松开了拽着甄士隐的衣袖,低下头将休书叠了几叠珍藏在自己荷包里,才道:“既然林姑娘说你这歌叫做《好了歌》,我这里,却是好了,我也好了,你可以走了。”
甄士隐却没走。
“且留步,还有一事。”英莲站出来。
她眼眶发红,犹有泪水打转,却昂着头不让那泪水掉下来:“我先前跟林姑娘学诗时,她教导我读过苏东坡学士的词,里面有一句‘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我想人生在世,总要知难而进,怎可轻易被磨难打倒?”
“避世有何难?不告而别自己悄然远走即可,将烦心事和满园废墟抛给家人便是。自尽有何难?闭上眼睛刀一抹便可将无尽烦恼尽数抛下。”
“因此我觉得自尽和避世都不难,最难的,应当是收拾满园废墟,咬着牙再站起来,与尘世万千烦恼缠斗,与人间生老病死撕咬,所谓九死南荒吾不恨,我心岿然不动。”
“说的好!”路人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她的大意是说不要轻易放弃,要不折不屈与世间死磕。在座的谁不是红尘痴人呢?各个都咬牙在风尘里博一碗饭,当然觉得这位姑娘说得格外在理。
黛玉也微微颔首,她算是英莲的半个老师,教导她诗词,如今看她不仅悟了作诗,更从先辈大儒诗词中学到了做人真理,颇感欣慰。
英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才下定了决心:“道长生了我,我又被人拐走,那时候道长便是当我死了,如此一来我也算是还了生恩,既然母亲和道长和离,我便请求改去甄姓,以后随母亲姓封。”
此言一出,围观的诸人哗然,纷纷议论了起来。“这?!”封氏也愕然,她忙走几步到女儿身边,担忧的问她,“莲儿?”
英莲嘴角浮现一个笑容,摇了摇母亲的袖子,示意她放心。可封氏怎么能放心?历来皇上主张以孝治国,民间百姓更是讲究孝顺父母,怎么能容得女儿这样大逆不道的人?
英莲看母亲的神色就知道她的心思,她冲母亲轻轻点点头,才说:“封家外祖父和舅舅虽然脸色不好,却总算给了我们片瓦折身又救济母女,没有像父亲一般割舍我。既然道长一心求道,嫌弃我们母女是尘世中的累赘,不如我主动求去,省的拖累了道长修仙。”
她望向林瑞文,林瑞文赞同的点点头,示意他会支持她的决定,英莲说:“趁着今日偶遇道长,便跟道长言明,以后莫再冲我唱这好了歌,我自有母亲家人,若是有人再这般诅咒我家,我毫不犹豫便会打过去。”
甄士隐长叹一口气:“世人难舍金银功名娇妻儿女。”
英莲嗤笑一声:“道长是修仙的人,我是个尘世间大大的俗人,我要织布绣花卖钱,好给母亲买她素来舍不得吃的江州水梨,我要嫁为人妇,教养儿女,我要在红尘里拳打脚踢博一方天地,我要与人世间生拉硬拽些金银俗物,我要我八十大寿还看着儿孙围着我抢夺我的贴身首饰,热热闹闹好过我这喧嚣不已的一生。”
“所以,道长的姓,我是不敢姓了,自此以后我便叫封英莲!”
甄士隐目光闪动,似乎是触到心事,又目光怔忪,似乎今天一天接二连三被惊吓得一脸惊愕。
忽然听得一声大喊。
众人再回头看,却见一位跛足道人,风一般的从街那边过来,抓了甄士隐的手便要走。
黛玉心中一动,冲他朗声道:“既如此,想必您也是位大能人,那烦请替我带个话:这天道,我违抗定了。”
跛足道人一顿,却不提防封氏往前一啐:“我呸!你个拐别人汉子的妖怪!”
黛玉的话如晴天霹雳,震得他找不着北,毫不提防的状态下居然就被封氏正中了一记。
晴雯担心黛玉,忙走到她身边攥住她的手以示抚慰,黛玉扭头笑眯眯回望她,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跛足道人抓着甄士隐一溜烟的走了。看热闹的诸人也散了,封氏看都没看甄士隐消失的地方,只拍了拍装着休夫书的荷包,格外满意。反倒是英莲,往他们消失的那方向多看了几眼。
诸人回去的路上,路过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就听得巷内传来哭闹声,下头的人打听了来报缘由。
原来赶上宁国公的贾敬老爷殁了,尤氏让娘家的尤老娘并二姐儿三姐儿一起住了进来,没成想尤家姐妹不是安分的。
贾蓉偷娶了尤二姐,,偏偏撞上了父亲贾珍与尤二姐不清不楚,贾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与贾珍争执起来,惹得巷子里人人围观,要瞧这一出好戏。
黛玉放下车帘,轻轻摇了摇头,这家人可真是荒唐。便吩咐仆从绕路,不从这府邸走。
待回了府,黛玉将今日之事禀告与白夫人得知,白夫人也只是感慨几句,又重新用英莲的新名字与文哥儿下了定。
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这几人要给尤三姐说与柳湘莲为妻,尤三姐以为终身有望,没成想柳湘莲向宝玉打听清楚尤三姐为人后,定要悔婚,尤三姐又羞又愧,直接自寻结果。
晴雯听了这事,叹息一回,女儿家要立身总不能够,生在污浊家庭,父母三观不正,偏偏不能安贫乐道,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别个又没拿刀逼着你风流快活,你非要与众男子不清不楚的厮混,等想安定了,又要那男子不计前嫌接受你全部,岂不是白白委屈别人?
黛玉也听说了,想起柳湘莲的事情,可怜柳湘莲,好好儿被人说个亲事,倒最后要背条人命,无怪他最后被道士度走了。
不过想起来,也不知道这度走他的道士是不是那跛足道人?
gu903();黛玉想到这里就心里不舒服,她可不想那跛足道人多度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