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是聪明人,不用争执便可知道这是最妥当的法子。好一个忠平儿,王熙凤叹一声,却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天白天,贾琏便青天白日在房里与平儿拉拉扯扯,惹得王熙凤大怒,指着贾琏的鼻子大骂:“昔日我王家门缝里扫一扫,也够你贾家过,如今倒狗眼瞧人低,花花肠子一箩筐,活像那偷腥的猫!”
又骂平儿:“好□□!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你们□□忘八一条藤儿!
平儿就跪在当院呜呜咽咽的哭,贾琏也不甘示弱回骂:“这么多年防我像防贼的似的!谁家有你这等妒妇!”
越骂越气,直冲进房,写了一封休书与王熙凤:“你王家犯了事,咱们都既往不咎,谁知道你整日里在家搅事坏事,我贾家穷,供不起你这样祖宗,还请你另寻贵地才好!”
王熙凤冷笑几声,自己清点了嫁妆财物,居然也不带儿女,就带着自己的几个陪房自己去了成都府最大的一间客栈借住去了。
见凤姐已经拿着两人的大部分财物离开,贾琏才松了一口气,凤姐的办事手段他是信服的,有她在背后里支撑,便是被抄家也不怕。
只是,自己真的会被砍头么?贾琏咽口唾沫。他在四川做官兢兢业业,因着自己不是进士出身,因此更加勤勉尽力:兴修水渠、抚恤孤老、教养学子,在当地风评不错。可若是涉及谋反,只怕做到更大的官都有可能会被牵连砍头。
贾家是行伍世家不假,可贾家发展到今天已经凋零的七零八落,还有什么能兴风作浪的能力?贾琏却无别的能力查证,因着过了两天,京里的消息便传到了蜀中,将他罢免,家眷一起押送至京中待命。
林如海却正在书房里愁眉紧缩:他万万没想到门庭糜烂的贾府居然还能在歌舞升平之余还能捎带手谋反???一个当家的日夜炼丹、继承人父子□□的宁国府?一个大哥搂小妾喝花酒、小弟养门客混日子的荣国府?都能造反?
可细细分析来却又处处说得通:
其一:贾家人人爱享受,是以他们就要找寻一个富贵阶梯,从前他们找了元春做进身阶梯,都说虎毒不食子,贾家又不是那种没有女儿谋富贵就会一贫如洗的人家,可为了更进一步他们硬是战胜了父女天性,将女儿一生的幸福都葬送;
其二:贾家短视盲目又贪婪,甄家被抄家,贾家居然丝毫不惧就收下了甄家的财宝。若是林家败落,他们也丝毫不怕舆论指点就能贪没林家的财产;
其三:贾家是真的胆子大。妙玉什么人?犯了事的王族后代,贾家都敢堂而皇之的收容到府上。秦可卿不过是贾家一个普通的孙媳妇,死后家里就能给原本预备给忠亲王用的棺鈡,四王八公都要来家里祭奠。如果说秦可卿身份高贵,那就说明贾家胆子大还藏匿,如果秦可卿身份不高贵,那这般明目张胆的僭越更显得贾府胆子大目无皇上。
如此一来,一个贪婪狂妄、追求富贵、胆大包天、目无皇上又没有脑子的贾府,想要在皇权斗争里两头下注再正常不过了。何况历朝历代谋反作乱的不一定都是励精图治的能人志士。
元春在宫里怀上身孕,王子腾在边关一手遮天,若是想造反,他们自己造反便是,皇上一死,元春肚子中生下“太子”,直接拥立为王,哪里还用多什么太上皇?贾府诸人又为何想与太上皇联手?
是了,贾府和王子腾肯定还预留一手,想必他们想搬出太上皇做幌子,利用太上皇对付皇上,等皇上“驾崩”,他们自然可以反过来揭发是太上皇害了皇上,或者想法子让太上皇“老病”,最后元春当太后,新皇要长成,少不得要十几年,这期间贾家和王家又能获取多大的利益呢?
林如海恨得一拳砸在桌上。想必王家的人消失也是因为王子腾事先将家眷送给太上皇做人质,或是直接送往东北。到时候东北叛军南下,朝中军力尽数去东北抗敌,最终这些蝇营狗苟的龌龊角色!哪里对得起苍生黎民?
东北一破,有多少百姓又将被金狗□□?
而这些人只算计着自己的富贵荣华。
还算老天有眼,让他们在更进一步之前阴谋败露!
可笑王子腾虽然领兵是好手,阴谋诡计是好手,却算不尽人心!他哪里想到自己的舅兄贾政是个爱听别人巴结的软耳朵,将个逢迎拍马的贾雨村视作知己,虽然没有泄露他的阴谋,却让贾雨村知道了不少贾府的隐私事。
王子腾又哪里想到贾雨村这么爱钻营,见贾家稍微有些败落立刻落井下石,其实他只是兵败,皇上定不会株连到贾家,到时候贾家在京中做内应,与太上皇互为臂膀,定能成事也未可知。
王子腾又哪里想到自己的妹子王夫人蠢笨不已,将个贾家管的跟个筛子一样,居然在因为别的事情抄家之时为了自保口不择言将贾家最大的秘密告发给了皇上。如果不是奴仆告发,或许贾家只不过是普通抄家,哪里就会被严阵以待了?
林如海不仅嘲笑王子腾: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件事一环环,每环都看似不经意不起眼:宁国府欺男霸女、贾雨村为巴结贾府惯常做一些贾府脏事、王夫人管家不严。可这环环相扣,最终将贾府送往了致命的深渊,更将王子腾的阴谋自行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此时贾家男丁已经皆被锁链拷走严刑拷打,妇人则被驱赶到城外一个狱神庙关押,刚进狱里,就被拔去身上衣裳首饰和鞋子,连贴身中衣和袜子都被末一等的女狱卒抢走,这是她们看守大牢不成文的福利。
最终甩给她们的是又脏又臭的女囚衣,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僵硬如铁,而且还被老鼠啃出了破洞,破衣烂衫难挡风雨,恰逢冬月,寒风肆虐,女监窗户皆为木质栏杆,风寒四透。王夫人蜷缩在青砖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微弱的喊:“玉钏儿,与我拿一杯水。”
第136章井上桃虫玉钏反水千叶芙蓉探春被抓
其实这水只不过是放在牢狱两侧的走道里的一桶水,上面漂浮一瓢木舀子,谁渴了便自己去取用便是。
谁知道此时玉钏儿却一动未动。
“玉钏!”王夫人渴得厉害,见玉钏不理,又加大了声音。
谁知道玉钏回过身来,傲然盯着王夫人:“如今我们都为阶下囚,我的身契收在官府那里,太太为何要使唤我?”
没想到这昔日的奴仆还有反水的一天,王夫人怒目圆睁:“你个贱奴!”
玉钏浅浅一笑:“太太一生高贵,怕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求人这一天。”
她走近水桶,隔着栏杆使劲够着那水舀子,盛出一舀水,却不给王夫人,只是举着冷冷说:“我从前与我姐姐侍奉太太何尝不尽心?冬日里暖足,夏日里打扇,谁知道太太居然毫不犹豫掌掴我姐姐将她逐出贾家,我姐姐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太太却一点也不担心她想不开投缳?”
“你!……难道……”王夫人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哆哆嗦嗦。自从金钏被赶出去之后,她从未过问过金钏的下落,难道金钏死了?
玉钏浅浅一笑:“我姐姐当时病愧交加,若不是恩人相助,只怕当时就会想不开。如今阖家几口人就她好端端在外头呢,说起来还要谢谢太太逐她之功。”
王夫人嘴唇翯翯,见阖府上下主子奴才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她勾引宝玉,该当被打被罚。”
玉钏指着王夫人鼻子骂道:“勾引?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伺候太太时与宝玉多说了两句话,却也是闲话家常,竭力让宝玉远离自己罢了。宝玉先调戏我姐姐,我姐姐是奴才,能打还是能骂?只不过语言温和些与宝玉兜圈子装听不懂罢了。难道我们做奴仆的就只能如此么?”
牢里的诸多奴仆们忍不住悄悄点头,她们都是同样的出身,自然向着玉钏所说,何况玉钏所言皆是事实,金钏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哪里就会勾引宝玉了?倒是宝玉自己时不时在园子里调戏丫鬟为真,不是吃那个丫鬟唇上的口脂便是舔这个丫鬟脸上的胭脂,谁不知道?
何况不是每个丫鬟都是心实喜之的袭人,只不过碍着对方是主子不敢声张罢了。
此时玉钏提起伤心事,各个都同仇敌忾。玉钏将那舀子冷水举到王夫人身边,冷言说:“太太从前散漫使钱时可知今日?若是早知道从府里动辄烹猪宰羊、佳酿美肴到如今一杯冰水都不得,太太当日会不会多积攒福德,少打骂我们姐妹?!太太可别忘了,我姐姐拿钱赎出去我们全家,我们还是全乎的一家子人\"
说着就要将那舀子冷水浇下去,周围的奴仆被玉钏一番话说得勾起伤心事,居然无人阻拦。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慢着!”一个身影闪身到了王夫人身边,将王夫人护在了身后。
原来是探春。
她怒目圆睁指着玉钏骂:“等发卖时难道我不能将你的罪行说与众人知道?到时候谁还敢买你家回去?!就算金钏买了你去,难道贾家没个亲戚故旧帮我们出气?!”
又转身骂那些奴仆:“主子们还没定下罪过那你们便先背主反叛?难不成等我们贾家平反后便不在我家了么?”一顿骂让那些本有了反叛之心的奴仆们一个个老老实实。
赵姨娘却不知道从那里凑过来,一把将探春袖子一拽:“我说姑娘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如今你还奉承她做什么?!难不成还能给你找个婆家?不是我说,从前你也是为了有个好归宿,如今还护着她?赶紧想想怎么把环儿捞出来才是!”
探春没堤防被她拉的身子一歪,说话就有些带恼:“姨娘可又是疯魔了不成?”
她还想再跟赵姨娘辩论,忽然外头女狱卒恶声恶气喊:“谁是贾探春?!过来!”
牢里的女眷们忽得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又一同看向探春。
这是她们进牢以后才知道的:罪臣家眷一般都同受刑罚,定罪后便会草绳结起来发卖出去,可狱卒们等不及啊,她们便会挑选其中美貌年轻的女儿,提前发卖给出高价者,只不过到时候往上面报一个病亡便是。
狱卒是在监狱最底层,因而他们做得隐秘,也不过是十人里面卖一人罢了。所以很难被外界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出高价的能是什么人?
觊觎贵女的能是什么人?
贾家女眷们自听过这个传说之后就不敢多想。
赵姨娘先慌了,见探春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提小鸡一样拉住,她坐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忙抱住探春双膝,嘴里说:“做什么?做什么?大人奶奶哎!我女儿什么都不知道!您老人家大慈大悲,可放过她罢!”
女狱卒拉不走探春,一脚踹在赵姨娘面门:“妨碍公务,再不松手便杖责你个老东西!”
可任她怎么骂,平日里油滑的赵姨娘一下都不松手,探春泪水落下来,她从懂事就不喜赵姨娘,觉得她世故又刁滑,背后里有赵家舅舅们撺掇着无恶不作,又笨脾气又大,总被人当枪使。当初她管家时没少因此被低下的婆子媳妇们看笑话。
她小时候不懂事时还依偎在赵姨娘身边撒娇,一口一个“娘”,可从六岁开蒙后便没有再开口教过娘,只是冷冷而疏远的喊她“姨娘”。
而她素来与太太亲近,一则是为了谋个好前程,二则是因为她心里暗暗渴望万一太太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该多好,实在不行,便是默默无闻的周姨娘也行啊!
可是被人抓走的生死存亡时刻,还是那个被她无比嫌弃的、市侩的、牙尖嘴利的、无理取闹、爱贪小便宜的赵姨娘不顾一切的抓住了她,与狱卒求情。
她的双手被狱卒不客气的掰开,又急得哀求狱卒,用她一生都未说出口的柔软腔调求人,额头上还沾染着被狱卒踢中时狱卒脚上的煤灰。
探春忽得后悔。
早知道……
她多叫一声“娘”多好。
探春昂首抬头,反手攥住赵姨娘胳膊,与狱卒说:“大人,她是担心我出事才这样,我跟着您走便是,您莫要伤着我娘。”
“什么?”赵姨娘忽得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盯着这个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女儿。
探春重重的攥她胳膊一下:“儿不孝,没有侍奉过娘,娘莫要怪我,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不怪!不怪!”赵姨娘的眼泪也跟着噼里啪啦掉下来,她一声长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团肉啊!我儿!”
狱卒却不顾她俩人挣扎,又挥手叫了两个帮手,将探春直接拖了出去。探春只顾得上喊一句:“娘!——”就被拖行着往外头而去。
“探丫头!啊!——”赵姨娘慌得又去拉探春,却只撕下她一片裙角。她见大势已去,对着探春被拉走的方向不管不顾大声嘶吼道,“活着!别要脸!活着!贾府门口!娘在那等你!要活着啊!”
王夫人却忽得醒悟过来,也跟着大声喊:“探丫头,莫要堕了先祖英名!”
却被赵姨娘一掌重重扇过去:“去你娘的!”又昂首喊,“探丫头莫听她鬼扯!活下去!娘等你!”,那一巴掌直打得王夫人腮帮子肉碰牙,吐出来一口血水。
王夫人余光扫视四周,自己的丫鬟早被玉钏策反了,陪房周瑞家的被关在对面牢房,两个女儿,一个元春生死未卜,一个本来能干的探春出去了,两个儿媳妇里,李纨早背叛了贾家,宝钗也独自走了,周姨娘独自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早想起嫣红、翠云此时还在服侍邢夫人,王夫人不仅在心里将贾政骂上一遍。
赵姨娘双手攥着探春的裙角小心贴在心口,眼泪来不及掉下来,双眼愤恨瞪着王夫人:“好你个贱人!压在我头上许多年!要不是你娘家犯事!要不是你背地里作恶多端,贾家何至于此!我的环儿和探春怎么会……”
说到这里,想起探春可能遇到的悲惨遭遇,赵姨娘就哽咽不能语,将裙角小心翼翼塞进怀里后立刻扑过去将王夫人压在身下:“我今天打死你这个老虔婆!替我孩儿报仇!”
她狠狠撕咬住王夫人面孔,竟然生生将她一面耳朵咬下来!玉钏看得直拍手,兴奋道:“赵姨奶奶,我来助你!”说着也扑过去抓住王夫人头发撕扯起来。
牢里的诸人本不想惹事,见此也忙七手八脚试图分开两人,还是尤氏机灵,喊一嗓子:“探春回来了!”惹得赵姨娘一分神,才生生将两个隔开。
探春被押送出去以后,被两个狱卒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给了她一碗饭、一杯酒,知道这便是狱里人说的‘长休饭’、‘永别酒’,探春丝毫不惧,反而吃尽长休饭,一饮而尽那永别酒,昂首跟着狱卒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