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凤曦清润的嗓音含着笑意,如明珰相撞,听来有一分关怀的笑意。
凤曦把赤羽送回他的寝殿,对他说:“我去一趟无情崖,没什么事不用管我。”
赤羽乖乖脱鞋,爬到床上,一双眼睛盯着凤曦:“爹去吧,如果有事,我会用传音的纸凤找你的。”
凤曦应下,转身要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过身到床边,帮赤羽盖好被子。
寝殿里两个跪在地上的仙子,本在努力降低存在感,却在看到这一幕时,忍不住互换目光。
别说,凤曦神君待帝君倒真是……如父亲般体贴。
当然凤曦盖被子的动作并不怎么细致,几乎是把被子展开后,往赤羽身上一搭就完事。然这对凤曦而言,已是极有耐性。这种耐性凤曦就只给过蘅芜和赤羽。
随后,凤曦走出寝殿,嘱咐寝殿门口的仙君,让他们记得和蘅芜打个招呼。
凤曦如今在朝凤殿是宛如太上皇的存在,仙君领命,半点不敢应付,直到凤曦走后还两股战战。
蘅芜不知凤曦偷偷摸摸去寻润滑膏,她换上赤羽给她的新衣服后,高高兴兴来寻赤羽和凤曦,却被告知,凤曦有事出去一趟,赤羽太困要补觉。
蘅芜只好一人在宫里乱转。
这座宫阙,这些天蘅芜也差不多转遍。唯有最深处一座双层楼阁,未有踏足。
这会儿蘅芜下意识就往那儿去,稍微飞一会儿就到。她落在楼阁前,仰望楼阁,忽然就觉得这里气氛不太对。
自从她和凤曦入住朝凤殿,恢宏却孤寂的宫阙,一日比一日多出热闹和温馨。他们带着赤羽,足迹走遍琼楼玉宇,欢声笑语也散布在宫阙的每一个角落。
唯有此间楼阁,不被欢笑沾染,破旧而幽僻,门窗紧关。门口只有一位仙君和一位仙子,在默默扫地,整体氛围显得寂静而冰凉。
仙君仙子见蘅芜到来,皆动作一窒,然后恭谨的前来迎接。
蘅芜望了眼楼阁窗户,分明能看见楼里有不少东西,并非空置的,偏偏大门却落着把沉重铜锁。
蘅芜不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两人犹豫的交换眼色,那仙君道:“回蘅芜仙子的话,这里是收藏帝君旧物的地方。”
帝君旧物……
就是凤凰帝君还在时,他的那些东西。蘅芜了然。
她心头不禁划过一丝创痛,凤凰帝君五百年前为救走火入魔的凤曦,而身死道消。
虽说留下赤羽这一缕神识,可所有人都清楚,凤帝已经消散于世了。
赤羽终究不是从前的凤帝,他更像是留给所有人的念想,是大家最后的精神寄托。
看这处楼阁幽静而紧锁的状态,蘅芜不难猜到,是仙君仙子们不愿让赤羽踏入这座楼阁。
蘅芜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赤羽了解从前的凤帝?
仙君和仙子听出蘅芜话里的意思,不由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终是那仙子道:“不是我们不愿让帝君看那些旧物,而是那些旧物都……没有帝君的痕迹了。”
这话蘅芜听得费解:“什么意思?”
仙君叹气道:“罢,蘅芜仙子进楼里看看,就知道了。”
蘅芜本就好奇,再听他二人这般一说,立即随他们去。
仙君自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口铜锁,推门请蘅芜进去。
蘅芜进楼后,仙君仙子紧跟着进来,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正对面墙上几幅画卷。
此刻楼外霞光照入,画卷沐浴在一片昏暗朱红中。
楼里看似是常洒扫的,都很干净。蘅芜走到最中间那幅最大的画卷前,这是幅人物画,画中仅有一人,头戴紫金冠,身穿朱红色滚金边凤尾长袍,背对蘅芜。
这件朱红色滚金边凤尾长袍,和赤羽穿的小袍子一样,想必这画中人就是从前的凤帝本人。
蘅芜听娘说过,从前的凤帝,是天上地下最惊艳之人,世无其二,风华无两。
仅凭面前这道背影,蘅芜便能窥出几分,那种集合世间无数诗句辞藻都无法描摹的俊美。
她见过的美男不少,九重天一抓一把。但平心而论,蘅芜觉得凤曦的皮囊气质远胜其余美男,就是不知凤凰帝君和凤曦相比,又是谁更胜一筹。
蘅芜这么想着,又看向旁边一幅画。这幅画里画得是紫金帝台上的一场宴席,凤帝坐在最高贵的位置,下首才是天帝天后。
而画中的凤帝正回过头去,和一名仙君说话。
蘅芜又接连看了几幅画,渐渐的就感觉到一种违和。这些画里,有凤帝的背影在云端一剑绝尘;有凤帝负手走在幽长夜下;还有凤帝立于纷飞露桃花中,背影被飞花修饰得如梦似幻……直到蘅芜停在一幅聚会小酌的画卷前,这幅画令她的违和感涌到极致。
这幅画,是凤帝同几名正神一道聚会小酌。
画中有楚宸、鸾台妙法元君、广沐王秦怀、武神余芒,还有一位陌生的男人和他身边的……临亭神君。
蘅芜指了指那陌生男人:“这是谁?”
那仙君回:“是天衍宫上一位主人,临亭神君的师父。”
蘅芜喃喃:“临亭神君的师父……?”
“是。”仙君窒了窒,叹息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五百年前,凤曦神君对九重天的屠杀之中。”
蘅芜心里一寒,没再问,她定定将目光落在画中的凤帝身上。
这聚会小酌的画面里,所有人都露出正脸,唯有凤帝背对几人,便显得格外违和。
是了,这里所有画卷中的凤帝,都是背影。有几幅画明明不该是展示背影的,偏偏本应该露脸的凤帝,却背对众人。
“蘅芜仙子发现了吧,这就是我们不愿帝君踏入此处的原因……”
一片空寂中,仙子满含忧愁的声音响起,声音干涩而发紧,像是什么粗糙的东西划在纸上的声响。
“从帝君身死道消那日起,一夜之间,所有绘有帝君正脸的画作,全变成背影……我们再也看不到帝君的样子了……”
蘅芜心里又一寒,怎么觉得有些诡异。
那仙子又道:“不单如此,还有别的。还有帝君曾写下的字,九重天史官记下的有关帝君的内容,全都消失了。”
蘅芜瞪大眼睛:“消失……是什么意思?”
仙君叹了口气,道:“蘅芜仙子,二楼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3113:59:01~2020-08-0114:5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酥17瓶;总有刁民想要害朕10瓶;攸宁、凰歌5瓶;歌楼儿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会心疼
蘅芜应下,随他二人上至二楼。
二楼堆满了书籍和字帖之物,一股久远的书香味扑鼻而来,仿若时光悠悠。
仙君去取来一册纸,递给蘅芜,说:“就好比这个,这本是帝君临摹习字的成果,自从帝君身死道消后,写满字迹的册子,变成空白的了。”
蘅芜接过册子,翻了一遍,果然全是空白的,根本没有一点墨迹。
“还有这个。”仙君又去一处书架上,取来一本书,翻开,“这是九重天的史官编纂的史书,蘅芜仙子可看看,其中有关帝君的部分,全部消失了。”
不错,就和仙君说的一样。蘅芜翻阅着这本史书,史书记录许多她出生前就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小字密密麻麻。唯有每每要提到凤帝时,便出现大段空白,甚至整页的空白。
纵观全书,没有凤帝一点痕迹。
仙子袅袅低语:“即便朝凤殿里俱是帝君的旧物,可却再没有帝君的痕迹,所以我们干脆将旧物都移到这座楼阁,锁起来。如今帝君懵懂无知,无忧无虑,也未尝不好……”
蘅芜合上史书,却捏紧书卷,脸色有些不好。
她觉得古怪极了,昔日的凤帝只是身死道消,为何他的痕迹会一并消失?
画卷变背影,后人便再不能得见凤帝容颜。
字帖变空白,便无法知道凤帝的字迹如何。
而史书中没有凤帝,便如同世间没有过凤帝此人。
蘅芜心下一阵恶寒,这间楼阁中的种种,给蘅芜造成一种感觉。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将凤帝的存在硬生生抹去。
就仿佛这人从未存在过。
如不是凤帝留下赤羽这一神识,怕是关于他的一切,都将再无痕迹。
“其实不光是这些旧物变了,就连我们也……”
仙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蘅芜回过神,从仙子的语调中清晰分辨出一种极致的幽深愁绪。
蘅芜不禁问:“你们怎么了?”
仙子苦笑:“我们……”她的神色有丝恍惚,又似在努力记起什么,却终是徒劳。她指指身侧的仙君:“我和他,是在帝君未身死道消时,就已服侍在朝凤殿了。可是自帝君消散后,我和他,还有朝凤殿许多其他人,我们全都把帝君忘了……”
顿时,蘅芜心头的恶寒之意猛地暴起,她忙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仙子道:“我们记不得帝君的长相,记不得他的声音,记不得他的字迹,记不得他的性情……就和那些旧物一样,所有能标记到帝君的特质,我们全都记不清了……”
蘅芜脸色越发难看,血色半褪,呼吸加重,不由咬住下唇。
记不清了,多么相似的一幕啊!就像是夜莺妹妹说,满少室山的人都记不清凤曦当年为何走火入魔;就像是广沐王秦怀泪流满面,疯了般的喊着记不清九娘的大名。
这三件事,分明异曲同工!
如不是随意走到此处楼阁,蘅芜不会知道,原来这种诡异的事,在凤帝身上也发生了。
她恍然明白点什么。
这里的种种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猜想,那就是有什么东西能抹除人的痕迹。
也许凤曦和秦怀的事,也与这个东西有关。
连凤帝这种生灵之巅的存在,尚逃不过这个东西的手笔,只能说明这个东西凌驾于万物之上。
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有什么?
天道、法则。
还有天道残酷一面的化身——鸿蒙之渊。
当蘅芜想到“鸿蒙之渊”时,忍不住说了出来。
仙君和仙子听到这四个字,狠狠一颤,皆受到不小的惊吓。九重天上下,无人不畏惧凤曦和鸿蒙之渊。
但仙君却猛地想起什么,说道:“临亭神君也曾来过此处,对我说过一句话。神君他说,他觉得在凤帝身上发生的一切,有鸿蒙之渊的手笔。这些事天帝天后都是知道的,但都当作不知道。因为就连天帝天后都不明白,为何鸿蒙之渊的手笔会出现在帝君这里。”
蘅芜一时说不出话,今日见识的一切,带给她不小的震撼。
其实这些事本与她无关,但她和赤羽相处这么多天,已生牵绊;而秦怀,又因她的珠链之事,令蘅芜不得不去在意。
至于凤曦,饶是蘅芜总是暗示自己,不要管他的闲事,可她发现在这种种诡异事件面前,她做不到不去追究。
不知是她太过好奇还是怎样,蘅芜发现,她的心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凤曦的秘密,而她必须努力用理智去拉住自己的心。
一片混沌中,蘅芜不知不觉走下楼梯,回到一楼。忽然,她听见稚童奶声奶气的呼唤。
“娘亲。”
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蘅芜看见赤羽。他穿着朱红色滚金边的凤尾袍,就和画中的凤帝一模一样。
小小的他,懵懂的踏进楼阁,逆光形成的阴影落在他小小的脸上,是那么孤寂而脆弱。
朱红的衣裳,火红的霞光,尽是暖色调,却好似温暖不了小小身躯的孤冷。
四目相对,蘅芜忽然心酸如涌,不知怎的险些落泪。
她快步过来,跪坐在赤羽面前,将他拥抱住,哽咽道:“我在这里,帝君,您怎么来了?”
赤羽被抱住时稍有僵硬,连忙用一双小手回抱蘅芜:“我醒来后,听仙子姐姐说娘亲往这边来了,我就找到这里。我记得这里,往常都是上锁的,我看见锁开了,就想你是不是在这里。”
赤羽稍抬起头,皱着眉头看蘅芜:“娘亲,你哭了。”
她哭了吗?蘅芜抬手往脸上一抹,这才发现抹了满手泪水。
她抽抽鼻子,摇摇头道:“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娘亲……”赤羽不愿看见这样的蘅芜,便抬起小手,为她擦泪。
随蘅芜下楼的仙君仙子,瞧见这一幕,都安静的靠在一边不敢打扰。在他们看来,此刻的蘅芜仙子和帝君,真像是一对母子。
“娘亲别哭,你哭,爹会心疼,我也会心疼。”赤羽耐心擦掉蘅芜的眼泪。
蘅芜抱抱赤羽,说:“我没事,真的。”
赤羽眼中空阔一瞬,放任自己埋在蘅芜怀里:“娘亲……”
彼此都未说话,蘅芜轻轻抱着赤羽,让吹进楼阁的风吹散她犹挂在眼角的泪珠。
半晌后,赤羽从蘅芜怀里抬起头,视线越过蘅芜的肩膀,看向蘅芜身后墙面上最中间那幅画卷。
画卷中的凤帝,背对所有人,高华如云端客,却踽踽独行。
“那是从前的我吗?”赤羽懵懂喃喃。
蘅芜回过身去,一手保持环抱赤羽的姿态,仍跪坐的地上,抬头观画。
蘅芜说:“是的,帝君您从前惊世绝艳,堪为众神之神。”
赤羽目光虚茫的呢喃:“可是我没有从前的记忆,大家都说,我只是一缕神识……”
蘅芜道:“那您也是帝君的神识啊,在我们心中,您依旧是帝君。”她说到这里停一停,问道:“帝君,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记忆?”
赤羽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我记得自己的使命。”
蘅芜呢喃:“使命……?”
赤羽眼中光晕收拢,宛如沉浸在无限思绪里:“我记得自己的使命,不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要作为凤凰帝君,守在九重天,守着这方天地。这是我的使命,是我对凤凰一族和这方天地的承诺。”
赤羽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肯定,如雨滴打在蘅芜心上,涤去蒙尘。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