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贵妃靠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皮,这是新疆贡来的葡萄,汁水充足,皮薄肉甜,轻轻一抿似乎就要化了。汤贵妃剥好一颗放在一边,似乎不打算吃。
“还有一个呢,说全乎了。”她抬头扫了一眼小金子。
小金子有意将最后一位留在后面,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颇为轻快:“还有一位也不错,虽是商贾出身,但家族庞大,往上数一数似乎还和韩信大将军扯了点亲。年纪与宋小姐也般配,正好二十。只是……”小金子轻轻抿了抿嘴角,压下笑意,“这位是周围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仗着家中富足做了不少惹怒百姓的事情,行事张狂,为人也不检点,听说尚未娶妻就已经有七八房妾侍了。”
汤贵妃剥葡萄皮的手一顿,抬眸瞧他:“你说,皇上会给宋小姐选谁?”
小金子讲故事虽然在行,但却不敢揣测圣意,低头装鹌鹑:“奴才不敢妄言圣意。”
“呵。”汤贵妃轻笑一声,身旁的莲藕递来手绢,她轻轻擦拭双手,道,“皇上爱重名声,定不会拆散人家夫妻。”
“娘娘的意思是……第三位?”小金子小心抬头看去,见汤贵妃嘴角含笑,柔媚的双眼还是那般的清澈水润,只是眼神却冷峻得很,让这炎热的夏天无端多了三分浸骨的寒意。
贵妃厌恶宋仁,亲近些的宫人都知道。那年皇上要晋汤氏为贵妃,宋仁便是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不仅上奏将贵妃批判得一无是处,说她来历不明身份卑贱,更是将延伸至了皇上的德行上面,言语之中认为皇上宠爱这样一位女子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有辱皇上清名。虽然,皇上并未降罪于宋仁,也照样封了汤氏为贵妃,但这些年随着贵妃的恩宠渐浓,宋仁也逐渐被边缘化,不似当初那般得圣心了。
如今宋仁的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在承乾宫的宫人看来贵妃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了。
此时,威帝正在养心殿召见内阁次辅周遂之。
“依你所见,朕这般决定可有不妥?”威帝拿定了注意,但因为此事着实荒唐,他也想找人来稳固一下自己的立场和情绪。
当然不妥。堂堂光禄大夫,朝廷四品大员,他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小混混,这怎么看都不是像是赐婚,赐罪还不差多。
周遂之捧着袖子,道:“臣思来想去,如今这倒是唯一的方法了。虽然颇有些对不住宋大人,但只要皇上知道他的委屈,日后多多看顾这位韩游,应该不成问题。”
威帝心下略定,道:“爱卿说得有理。这件事朕确实觉得有愧于宋家,但君无戏言,旨意不可收回,只能这般委屈宋小姐了。”
“皇上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到底也是您看重宋仁的缘故,若非看重,岂会下旨赐婚?再者,臣倒是觉得此番能让皇上记得宋大人的委屈,也不失是他的福气。他进宫求皇上赐婚,不就是想让自己女儿出嫁有光吗?皇上可以在宋小姐出嫁的时候亲自赐下添妆礼,到时候不是照样全了宋大人的面子?”周遂之缓缓道来,“此事也有宋大人的错,若与韩家有意便定了亲事即可,皇上日理万机,哪能面面俱到,连小女儿的婚事都要插手?”
周遂之深知皇上此时的愧疚心理,他要做的是正将这种愧疚化为怨怼。你宋仁既然有意招韩流为婿,长公主也有相中了宋家女,两家过了定便是,何苦要到皇上面前绕一圈?说到底啊,还是宋家虚荣,想让顶着赐婚的名头风光出嫁罢了。
经周遂之这样一说,威帝也似乎恍然大悟了。此事要错他只能占三分错,七分都应该归于宋家与韩家,谁让你们拿这种儿女小事来烦一国之君的?
威帝顿时有了底气,心中的愧疚散去了大半。
周遂之揣着手,老神在在,三言两语便将局势逆转,端的是老谋深算。
如此,大局已定,威帝另颁下旨意,赐了第三位叫韩游的男子从六品的忠显校尉的官职。
对于韩游来说,此举无异于祖上冒青烟了,如此好吃懒做的一个小混混得了皇上钦赐的官职,还有一个高门大户的媳妇儿,简直是财色双收,做梦都不敢这样做啊!一时间,韩游风评逆转,成了全天下最好命的男人,什么不做也能安享富贵,人人妒之!
再看宋家,一片凄风苦雨。养育多年的女儿最后竟然要嫁给一个混混,宋家二老不知道暗地吐了多少回血。韩流变韩游,这可不是西施和东施的区别,这是人和猪的差别啊!
可圣旨已下,万事不可改。宋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把女儿嫁出去,否则就是不尊上意,全家都要遭殃。
短短三天,宋仁满口燎泡,上火上得腮帮子都肿了,如今更是不敢出去见人。宋府大门紧闭,贺喜之人一律拦在门外,包括上门下定的韩家。
宋仁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两天,整个人都像是耗尽了油的灯,只留有一口气罢了。
宋夫人一边宽慰哭死过去的女儿,一边还要顾着绝食不出的夫君,本来一位脸颊上还有余肉,可折腾了两天硬是瘦得颧骨都可见了。
宋夫人进了书房,亲自将饭菜放在案上,开口劝慰丈夫,一出声,声音哑得跟破锣一样。
“老爷,吃点儿罢,这样下去女儿还没有出嫁你就得垮了。”
宋仁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眼睛里血红一片,他看着从前珠圆玉润如今枯瘦干瘪的夫人,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落拓,心下涌出了一股不可浇灭的怒气。
“贱妇敢误我儿!”
宋夫人被吓了一跳,成亲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从儒雅的丈夫嘴里听到如此恶言。
“老爷……”
宋仁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他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皇上为什么会下错旨意?我与长公主的确存了请皇上赐婚的旨意,可并未挑明,更谈不上催促。皇上突然下旨赐婚,还将名字弄错,这其中肯定有鬼!”
宋夫人轻轻拍了拍胸口,惊吓褪去了一半,她问道:“老爷怀疑有人故意针对咱们家?”
“皇上亲书诏书的那晚,人在承乾宫。”宋仁道。
“贵妃娘娘……”宋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家老爷得罪过贵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宋仁冷笑一声:“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下手,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么阴毒的诡计,不仅让我儿半生尽毁,也让宋家颜面尽失!”
宋夫人身子微微晃动,靠撑住书桌的一角才没有倒下去。
“老爷,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宋仁一脸惨然地摇头,皇上已经赐了韩游官职,再无可改的余地了。
“那我的婉儿,她这一生就要毁在那个混账手里了吗……”宋夫人闭上眼,两行泪水落下,已是哀痛至极。
宋仁瞥向案桌的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庆王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
——
宋韩两家的婚事已定,这下子不仅是宋家记恨上了汤贵妃,连庆国长公主都对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纵然如此,贵妃的日子依旧过得十分滋润,这样的仇恨根本不能撼动她半分,除非拿得出能见人的手段,否则就滚到一边生闷气去罢。
汤贵妃不仅没有丝毫歉疚之心,她还有闲心要出宫前往法华寺呢。
“是了,过两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该请法华寺的僧人们好好做一场法事。”威帝疼她,自然将她的事记在心里,看她这两日郁郁寡欢,也存了让她出去散散心的意思。
“可惜朕不能陪你去,这两天要巡视西郊大营,腾不出手陪你了。”威帝一脸歉意地看着她。
汤贵妃柔媚一笑,道:“皇上能允臣妾去就已经是恩典了,怎么敢再耽误皇上的军国大事?臣妾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法华寺也是皇寺,不会有什么纰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