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画
和上面打过招呼,狄斫再次见到了保存于研究所内的那幅画。知晓泽兰与楚衣身份后再看这幅画,画面所传达的信息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脉络一下清晰起来。
那副画画面正中画着身体曲线明显的巫女,那是身着异族服饰的楚衣。巨大篝火是焚烧祭祀牲畜的圣火,而周围的人则是参与大典的古郧国皇族与贵族们。
狄斫找到秦霄蜀点出的位置,在画面的一角,比身边人稍矮些的人正捧着那颗眼睛。
“这幅画画的并不只是一个场景,而是两个。”狄斫思索着,说道,“许多古画卷、壁画都是如此,在同一画面展示不同时间段的场景,这里也应当是如此。”
中心的场景绘制的是祭祀现场,而这角落位置所画的,是有人找到那只眼睛后,进贡给王族的情形。
接下那只眼睛的人比周围人要矮上许多,画法和周围人一样简单粗糙,狄斫不觉得接下那只眼睛的人会是楚衣。
他问出自己的疑惑:“虽然那只眼睛现在被楚衣拿着,但送入宫中的物品,应该轮不到楚衣去接吧?”
“除非国主是个侏儒,不然不会矮其他人那么多。”秦霄蜀看到狄斫眼中的不确定,替他说出了那个猜想,“这个人可能是泽兰。”
如果拿到眼睛的人是泽兰,那么……这意味着泽兰没有和他们说出全部实情,她还是有所隐瞒。
绝大多数人都会如此,不一定是出于某种私心,或许只是下意识的本能,在描述时选择只说出有利于自己的部分。
同一件事在不同角度看来,呈现的样子也是不同的,再客观的描述,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情形。因为从一开始,它的视角就已经是偏颇的。
不清楚具体情况,狄斫不愿恶意揣度他人,他更希望泽兰是真的无辜。
就算是无意间造成了严重后果,也好过这世间再多一个恶人。
“有没有可能,”狄斫看向秦霄蜀,“呈上那颗眼睛的人,是也行的先祖。”
秦霄蜀回望他,低声道:“你是说他们身上流淌着的那滴血,有可能是他祖宗在寻找重九时得到的?”
狄斫犹豫片刻,点了头:“否则无法解释童家先祖身上会有重九的血。”
张家那本杂记所记载,童家先祖入深山,遇仙人,得到一滴仙人血,不仅长寿,还获得了神力。可这记载与司阙在阴间所见“吃人”的场景完全不同。
杂记中记载的只是听闻,相较之下,狄斫更倾向于司阙所说为真。
假设司阙所见到的就是当年的场景,童家先祖获得那滴血的途径,是在某种绝境之下吃掉了某个人。那就是说,得到重九馈赠的其实另有其人,通过嗜血食肉,那滴血转移到了童家先祖身上。
“那个不知名的人,帮助重九活了下来,作为交换,重九给了他一滴血。”秦霄蜀像是喃喃自语,“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救了个什么东西。”
狄斫不置可否,继续说道:“靠吃掉他人苟活的童家先祖得到那只眼睛,带着它回到皇宫,呈交给国主。随着国破家亡,泽兰和楚衣流亡在外,眼睛被带到峡市,因泽兰亡故,而一同埋葬在此地。”
重九会来到这里,一定是对这只眼睛所在位置有所感应,但他一直没能找到,这或许与楚衣那能够隐蔽气息行踪的异术有关。
细想起来,如果再稍晚些处理重九,等他找到楚衣,一双眼睛集齐,下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原君策。原君策绝不是重九的对手,那接下来的便是,早该陨落的神重新降临人间,再次带来灾难。
如此想来,狄斫心有余悸。
“泽兰不能往生,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仅仅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应该造成现在的局面。”狄斫拿出手机将那幅画拍下来,“我一会儿回去写份报告,今晚你去接也行,晚饭不用等我。”
秦霄蜀一愣,有些不能接受:“晚饭都不吃,工作能有我……还有也行重要?你干脆家都不要回了,我给你去办公室支个帐篷好不好?”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之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对狄斫忙忙碌碌毫无怨言。今天不知怎么,像是积攒了几天的情绪一下倾倒了出来。
狄斫多少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的确最近陪他们的时间少,这不是一两句话能摆平的,得想点辙。
他眨眨眼,忽然视线往下一扫。
秦霄蜀脸色微变,咳了一声:“你在看哪里?”
“帐篷。”狄斫面不改色。
秦霄蜀目瞪口呆:“你这是在调戏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结论从哪里得来的,但他隐隐有些高兴的样子,狄斫沉默片刻,一点头:“嗯。”
秦霄蜀的笑容没有维持两秒,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你就是随便应付我两下,知道我吃这套,次次这样我也不能次次上当。”
还挺难对付。狄斫四下看了看,研究所仓库虽然没人,但有监控,他无奈妥协:“我等下和你一起去接也行。”
秦霄蜀不为所动,吐出不带感情的两个字:“也行。”
狄斫头皮发麻,领会那两个字的潜台词:你就知道也行。他咬咬牙:“晚上我去你房间。这是在外边,差不多可以了。”
闻言秦霄蜀轻叹一声:“我就想多和你在一起,这样都不可以吗?”
“我这不是让你留下了。”狄斫有些好笑,转身往外走。事情办完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在别人的地盘他总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车上,秦霄蜀看着狄斫系上安全带,非要拉着他一只手,狄斫口中说着这样危险,却没有挣脱。
“你有些奇怪,之前都没有这么……”黏人?狄斫一直觉得也行才黏人,秦霄蜀向来都是表示尊重理解,不过问多余的事情。
这几天他来找狄斫的频率多了起来,半夜找去公主坟就算了,今天甚至主动跑来了办公室要求留下。
没有造成实质困扰,狄斫是不介意的,那句“奇怪”带着随性的调侃。他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行道树,没有注意到身侧秦霄蜀笑容减淡。
狄斫把目前的一些线索整理,自己的分析推测写成报告,赶在下班之前交给了张三鳣。他格外叮嘱戴玉玉,注意泽兰,不要让她离开。
戴玉玉有些不解,但她向来对狄斫信任,工作上的事说什么都听。
只是可怜泽兰一个小姑娘家,明明只是一个小女孩,非要让她负起一国之重担,这不是为难人吗?
改朝换代本就是平常的事,又不是泽兰能左右,更何况亡国是楚衣行使巫术招来的灾祸,在戴玉玉看来,楚衣对泽兰的苛责简直就是刁难欺压。
不用狄斫嘱咐,她也会好好照顾泽兰的。
小学低年级放学早,也行一出校门,看见等着的狄斫和秦霄蜀站在显眼的地方,立刻飞奔着跑出来,扑进狄斫怀里,抱着大腿嘿嘿地笑。
孩子上了车,秦霄蜀识趣地双手握着方向盘,专心开车。
“师父,你好久没有来接我了。”也行趴在两个驾驶座中间,探出一颗小脑袋。
狄斫仔细回想:“好像只有这几天没空来接你吧?”
也行故作老成:“都怪师父和爸爸天天一起接送我,我都习惯了,你一天不来我就觉得难受呢!爸爸,这叫什么,有茧……有蛇、有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秦霄蜀听他讲得费劲。
“没错!”也行大力点头,那力度狄斫都怕他扭到脖子。
狄斫看着秦霄蜀:“你也是?”
“要不怎么说父子同心呢。”秦霄蜀顺口搭腔。
狄斫一时没话讲,也行笑得前俯后仰,秦霄蜀忍不住勾起嘴角,霎时间,车里洋溢着一片快活的气息。
做晚饭,吃晚饭,然后秦霄蜀守着也行做作业,狄斫做晚课,一切按部就班进行。
等狄斫带也行洗漱完,看他回到自己房间,刚往秦霄蜀那边望去,就被拉进了房间里。
冰冷的唇印上来,狄斫下意识想张嘴说凉,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说出口。
秦霄蜀短暂松开他,用诱哄的语气说道:“也行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用你在旁边帮他,他完全可以自己洗漱。”
狄斫盯着他,瞳仁动了动:“那你呢?”
“我和他不一样,我们一起洗那是互相帮助。”秦霄蜀轻吻他的嘴角。
狄斫现在可以将他白天的反常归结于这几天的忽视,那晚之后,他们的亲密行为都止步于亲吻。明明已经确认过彼此心意,却没有设想中的更加亲近,难免会不满。
“抱歉。最近那些事情占据了我全部思绪,不能将那只眼睛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实在觉得不安。”狄斫双手搭在秦霄蜀的肩膀上,仰着头任由他的吻落在脖颈。
“总会有解决办法的。”秦霄蜀说道。
“那也需要人去找办法。”狄斫配合地挺起胸膛,“我在想,如果是有人救了重九,那原君策那双眼睛,是不是来自那个人?因为他将自己的眼睛给了重九,重九才会给他血……”
秦霄蜀掐着他的腰,眼中透出威胁:“你确定这个时候还说这些?”
狄斫抿着唇,低头在他的嘴角亲了亲,面上化开一个笑来。秦霄蜀搂紧他的腰,真是拿这个人没有办法。
第150章片面之词
幽暗的灯光自头顶洒下,密闭空间内空无一物,只有两个身影站立。
三面通透的特殊性能玻璃墙外可见度不超过三米,剩下那面不透明的隔离层将整个监察室分割成两部分,站立其中的身影静止不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与外界隔绝。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一条腿出现在光线照射范围之中,随后是整个身体。
楚衣抬头看着不知为何到来的狄斫,冷漠地注视片刻,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泽兰和我们说了一些事情,我想跟你确认一下。”狄斫对她的无视不置一词。
张三鳣此刻正在监听器另一头,泽兰的话他们不会轻易全信,事情不能只由一个人评说,多方取证再归纳分析才是完整流程。
“你们想让我说出什么呢?听由你们欺骗,将我关在这里,你以为我还能再信你们吗?”
楚衣没有试图使用那只眼睛,甚至没有露出任何攻击性,但她现在表现出的状态更糟糕,她在消极应对,拒绝任何沟通。
看来让楚衣见到那有着明昭外表的东西,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从一开始寄希望于他们不曾反抗,到现在完全丧失信任。
但狄斫并不后悔,如果不是那团执念的反应,他们也没法确定楚衣不是平公主。口说无凭,能证明公主身份的只有它。
狄斫缓缓说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早已往生,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低垂的头动了动,楚衣低声说道:“你骗我。”
“我有没有骗你,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狄斫语气平静,“如果他还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反而想要依靠我们。”
隔着玻璃墙能清楚看到楚衣的每一个动作,她的头压得更低,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她的身形小幅度晃动着,像是激烈动摇的意志影响到了外在。
但她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激反应,即便听到明昭已往生,也不像见到冒牌货那样激动得一言不合就动手。
这一切是有征兆的,她从长眠中醒来,没有在墓中感觉到明昭的存在,残存的气息都已消散,可她不愿承认。
“他明明说过,会永远守护我的。”森冷的语调让周围的温度骤降几度,狄斫站在原地,呼吸喷洒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雾。
“他要守护的,只有平公主。而平公主是泽兰,不是你。”狄斫不留情面地拆穿她的妄想。
如果选择消极应对,那就让她愤怒起来,激烈情绪之下才会更有交流的意愿。
楚衣抬起头,双眼发亮,在冷色灯光下泛着蓝:“泽兰?不,泽兰说,她不愿做公主,她会把公主的位置还给我。”
“她怎么会这么做呢,她又能得到什么?你害她国破家亡,夺走她的一切,连墓葬都要鸠占鹊巢,将她的尸骨丢弃在一边,她凭什么要让着你。”
狄斫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眼前的白色雾块越来越大,几乎看不见楚衣的脸,他没有停下,也没有伸手将雾气拭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楚衣的身影突然移动,整个闪现在玻璃前,狰狞发青的面孔紧贴着透明墙壁,像是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下一秒就能扑上来。
更冷的温度将白色雾气消除,狄斫看着那张面孔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的仇恨,你的报复,还未结束吗?”
楚衣怔愣着,狰狞的脸渐渐恢复平静,她交叠在胸口的双手紧了紧,片刻之后,说道:“早已结束了,我已经不恨了。”
她的话出口,却痛苦地垮下嘴角:“为什么,我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吗?”
仇恨不可能完全消失,只有放弃,仇恨者不再执着报复,而是将仇恨当做一种平常的东西,不为其冲动,却也不可能忘记。
“我死去的父母、哥哥、陪伴我长大的朋友,还有大巫,他们都死在我的面前,我不应该报仇吗?”
女鬼的声音逐渐沙哑凄厉,发泄情绪一般声嘶力竭:“男子屠杀殆尽,女子受尽侮辱,孩童被圈禁买卖,我的族人遭遇这一切,不该百倍奉还吗!”
“那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你已经报仇成功了,为什么还要抓着那东西不放?”狄斫保持自己的节奏,不受她的影响,指着她交叠在胸口的手,“你抓着那只眼睛,怎么可能放下。”
楚衣竭力吼过,佝偻着身体,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她才站直,面上恢复平静。只是此刻的平静,看起来格外渗人。
“她是怎么告诉你的?”
此时提到的她,只会是一个人。狄斫简略描述:“你恢复了泽兰的视力,她的父亲让你参与祈福祭祀,而你却招来了灾祸,让她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最终在流亡途中死去。”
楚衣的表情微妙变化,狄斫无法确定那表情中的含义,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失望。
他想了想,补充道:“你手中那只眼睛,与你招来的灾祸有关,它被送到泽兰手中,死后随葬,现在落到了你手里。”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