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制止了顾衍想要说的话,“既然成事在即,就好好做准备吧。”
顾衍知道说亦无用,也不再吭声,就在这时门外有小厮进来报信,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意来了。
“请进来吧。”魏冉声音平静,唇边带笑,收敛了戾气,又变回了之前春风细雨的模样。
德意进来,同二人问了声好,他对于顾衍的在场也并不意外,也不避讳圣旨的事情。
“您交代的事已经妥了,”德意面上堆笑,“兵部的调令此时已经到了镇国公府,您大可以放心,只是还有一事。”
“说吧。”魏冉挑眉。
“圣上让您进宫领旨,”他压低了声音,“戍守漠北,非召不得回。”
言外之意就是要早做准备了。
德意之所以在此时选择站队了魏冉,在场三人心照不宣。原因无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有谁不知,当朝皇帝早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这皇帝位子,不是魏冉做,便只有秦封移。
可太后又怎么可能容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倒不如选择在另一边当个大功臣,把赌注押在另外一边,一本万利。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只是并不占太大的分量。
那就是十万将士的血让德意的心中有些不安。
这份愧对和不安,满座朝堂未必只有德意一个。所以在可以做选择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得倾斜向内心的那个决定。
市侩人心中的一丁点良心,有时候能发挥出很大的用处。
魏冉点了点头,问道:“还有么?”
“没了,剩下的您也知道,漠北派了使者来签订休战合约。”
魏冉嗯了一声,还想问些什么,一旁的顾衍却不小心打翻了茶盅。他看了顾衍一眼,没有理会,起身对德意道:“行,那我便随公公进殿领旨。”
那份休战合约于他,有大用处。皇帝不知道北萧国藏得什么心思,但魏冉清楚得很。
无非是此时开战于北萧不利,只等着先养几年,再给大齐来个措手不及。
可巧,这也正好给了他谋反的时机。反正前朝国君签的协议,他不会认的。
到时候该怎么打,还怎么打。边疆流了多少血,北萧照样也得流回来。
魏冉随德意进了宫,皇帝没有在御书房等他,而是在乾洺殿中,坐在龙椅上想要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这是一种宣告领地的象征,让魏冉联想到了某种牲畜。
殿中皇帝眼底的恨恨似乎有些藏不住,而魏冉对此置若罔闻,依旧面上带笑,二人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接过圣旨,“臣弟谢皇兄信任。”
“那便好。”
“臣弟告退。”
寡言的两段对白,是兄友弟恭的全部写照。
德意送了魏冉出了殿外,魏冉随意得拿着圣旨,出言道:“公公留步吧。”
他状似不经意得问道,“听说今日刚下朝太后就把长公主叫进宫了?”
德意点点头,“是啊,而且最近这段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您应该也知道。”
德意说得是一件事,魏冉听得是另一回事。
秦离一早便说过,她同自己找了沈氏的麻烦,太后必然不会同她好过,但眼下也不过只能限制秦离掌管仪鸾司的事务。
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限制她出入宫。
这是两人都预料的到的,所以魏冉也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只要再等上两个月,从此便再也不用忍耐了。
于她,于己,都一样的。
可魏冉不知道的是,于她,可能不太一样。
德意以为魏冉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于是也没有再提,很识相得出言提醒道:“老奴还有事,您要不自己再逛会?长公主此时应该在常宁宫附近的碧荷池边等着太后传召呢。”
在德意来看,魏冉于长公主到底是不同的,但也只是不同而已。
“有些事情还是要您来说比较好。”德意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和亲的事情,与其让秦离蒙在鼓里,倒不如由王爷去说会好一些。
可魏冉显然理解错了。
他挑眉,这话由德意来说倒是奇怪。
但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有些话,是应该他去说明白的。
不光他要说清楚,还要让秦离也说清楚,他们二人到底该是什么关系。秦离是个被动的性格,那他索性不要脸皮了,穷追猛打也要问出个所以然。
临行之前,总该问的。
问她亦问己。
魏冉笑了一下,“公公所言极是。”
第63章
碧荷池旁秦离正百无聊赖得坐着,看着池中那些还没清理掉的干枯荷叶。眼下初春时节,正是草长新绿的时候,奈何荷花只有在炎炎夏日才会开放。
没有了花叶的点缀,所以此时的碧荷池难免有些萧索和诡秘。
说这里诡秘倒也不奇怪,毕竟死在这里的宫妃一只手都数不清。
其实现如今,整个后宫都如死一般沉寂。自上次巫蛊事件大肆搜宫以后,各处那些遮遮藏藏的秘密都被暴于光天化日之下,处理了不少宫人,连带着本就少得可怜的宫妃也不敢轻易出来走动了。
而对于被皇后葬了数位宫妃的这里,旁人自然更不敢靠近,宁愿绕道而行,可秦离偏偏就喜欢在这里坐着。
盼望着谁能从她身后推上一把,把她推下去,从此不再理尘世。
累了。
就在这时,有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秦离身子一瞬间紧绷,下意识抓住那只手,毕竟被人从身后推一把掉进池子里的戏码她见多了。在后宫里,防备的心一分也少不得,你不知道什么人正准备算计着自己。
她回头,却看见是魏冉。后者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紫蟒官袍,发冠却没有束起,头发只散散搭在肩上,显得随性又肆意。他一眨不眨得盯着她看,反手却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偏偏面上极其自然,漂亮的眼睛还透着几许无辜的神色。
秦离难得露出些放松的表情,又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他的手,忙挣了开去,缩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她掩饰着问道:“你怎么进宫了?”
魏冉把圣旨在她面前摆了两下,“来领旨,三日后出发去漠北,”他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非召不得回。”
秦离并不同他客气,打开了圣旨,不由皱眉,一手拉住魏冉的袖子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非召不得回。他这是要把你放到漠北永远不回这个广安城。”
“我知道。”魏冉面色不改,勾了下唇角,“可这个朝堂上,现在都是咱们的人。皇帝刚封得旨意,谢尧出任兵部侍郎,尚书位空闲,也就是说城中禁军皆可由兵部调动。”
秦离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大概多久?”
“两个月。”魏冉坦言道,“北萧派了使者商谈两国边疆暂时停战,所以戍守在漠北的兵马正好用得上了。”
只缺一个正大光明从漠北回来的理由。
他声音淡淡,眼睛注视着秦离。“到时候如果南越和前朝有任何动静,你都别慌,所有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秦离点了点头,“我信你。”
“还有一事。”魏冉神情似乎带了几许犹豫,倒不似之前平静似水的模样,那幅样子,倒带些少有的忐忑。
秦离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怎么了?”
“有些话,想同你说。”魏冉正经了神色。
在阴翳枯萎的荷叶池边,有人试图剖明自己的心。
面对秦离,他总会失了往日的泰然。
“谢离,我想要个正大光明。”
魏冉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子倒像是个想讨个名分的外室一样,他有些气,却发现自己于她,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对于秦离一贯回避的态度有些气馁,偏还抱着些希望。次次试探,总是没有回应,魏冉等待着她的回答。
时间似乎停滞了,随着魏冉面上逐渐失望的神情变化下,又开始了走动。秦离对于魏冉突如其来的逼问有些措手不及,她藏在袖子中的手攥紧又松开,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惨淡的近乎悲惨的三十年前世中,她从没奢望过被人爱,重生归来,也只是被一个复仇的目标吊着口气,勉强续命。
她是苟活在这个世代下的走尸,所以秦离也从没想过等到大仇已报的那个瞬间,她该如何自处。
怎么说呢,秦离盯着平静无波的莲池,本来一切都有着尘埃落定的意思,沈氏倒了大半,可她心里仍旧不满足。
太后还在,整桩事情的罪魁仍然隐匿在这一切的背后,时刻准备着拨动一下这广安城的风雨。
她还想不得别的。
其实是秦离不愿去想,当一个人开始憧憬的时候,将自己的未来描绘得无比美好,只要现实一旦偏离轨道,所有的希望化为泡影,在那一刻会将你锤死在尘埃中。
希望多大,失望多大。秦离不敢去对未来抱有希望,所谓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如此。
她看着魏冉,后者定定得看着她,大有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意思,她移开目光,想要避开他带着冲撞的视线。
两人心中都是无数波澜,偏偏都努力表现着面上的冷静,面无表情的面具下是汹涌的压抑已久的情感。
秦离突然生出别样心思,凭什么她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呢?
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的人,可这一次,她想试试看。她感觉自己走在料峭的断崖边上,眼前是深不见底的缥缈谷底。
可她愿意尝试飞过这万丈的深渊。
她犹豫了一下,这份犹豫之于魏冉来看,足有万年之久。
犹豫过后,秦离试探性得凑近了身子,在他唇上印下了个蜻蜓点水的吻,不同于曾经混着欲望和阴谋的纠葛,不含其它。
魏冉等的答案,她给了。
秦离笑盈盈地看着他,用小手指摩挲着魏冉掌心那道疤,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着,带着几分促狭:“在太后的地盘上,够不够光明正大?”
秦离难得的主动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她给出的答案则让他惊喜。
是的,惊喜,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绪了。
魏冉惯来清朗的声音带着几许低哑,“现在是太后的地盘,但迟早会是我的。”
等他回来。
“好,那我等你回来。”秦离声音多了几分温糯,一副少见的寻常女儿家的神情,可一谈到政事上,又变回了原样。
“之前请了太后的懿旨来重审镇国公府,她把懿旨给我,我则交出仪鸾司和那份备档。如今仪鸾司的事情我恐怕管不了了,她今日放话让我侍疾,约莫有段日子不得出宫,你且让顾衍盯紧了广安城同南越的动向,我怕太后要坐不住了。”
沈氏势微,难保不背水一战,南越的兵马,将会是一个问题。
魏冉望向平静的池水,“就怕她坐得住。”
南越的兵无召入京,正好给他理由清君侧了。
“其他的事情我现在也有心无力了,”秦离难得不再想事事亲为,夜夜枕戈待旦的日子让她有些心累,“只有一样,我不会轻易放过她,并且我也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一切的罪魁,于她来说,是一定不能端坐在太后宝座上的。沈然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秦离自己也算不清。
她声音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是啊,一切还远没有了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王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识相得敛眸,“殿下,太后午睡醒了,现下正寻您呢。”
秦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又转头看向魏冉,“你出征的日子我不能去送你,今日就当送别了。”
“希望一切顺利。”她停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因为她知道事情不会如魏冉说得那般轻巧。
一个不留神,就会一去不复返,一如她的其他亲人。
魏冉笑了一下,“我会的。”
竹青低垂着头,看不出神色,眼观鼻鼻观心,跟着秦离一道向常宁宫走去。
她环顾了下四周,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终于还是开了口。
“殿下,我有点事想说。”竹青嗫嚅道。
“怎么了?”虽然常宁宫太后少不了要刁难她,可这丝毫没有影响秦离的心情,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都比平日里轻快许多,她笑眯眯看着王乐,带着几分活泼的雀跃,可后者却显得欲言又止。
“有话就快说,吞吞吐吐的不像你啊。”
“殿下,恕我多嘴。”竹青咬了咬牙。
“王爷,他不可信。”
秦离的笑有些僵住了。
第64章鹤顶红
秦离眉毛一挑,眼中有犀利的神色闪过。她下意识看向刚刚魏冉离去的方向,旋即又紧紧看向王乐,企图寻出他的破绽,好告诉自己王乐在撒谎。
她的心思在这一瞬间的功夫过了个百转千回。
不可信,怎么个不可信?
谁在说谎?
王乐到底是谁的人?
她按揉了下太阳穴,缓声问道:“此话怎讲?”
王乐张口欲言,表情看上去着实艰难,“奴才不愿殿下被蒙在鼓里。”
可他也知道,说出自己知道的真相对于眼下的情况也无力挽回。
朝中的几股势力扭结在一起,没有一方站在她这一边,都只拿她当了棋子,打着心底的那点算盘。
王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站在了殿下这一边,甚至为了她背叛了昔日的主子。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从一开始就插在宫内的死棋呢。
一个公主,一个狗奴才,结果好笑,都是棋子。
“殿下马上就要去和亲了,嫁给北萧的国主,而这一切,王爷都知道。”王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秦离静静听着,那段话语于她来说,带着几分不知何来的残忍与刻意,让她的心堵得慌,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