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离拿出之前从太医院开出的药方,“平时皇帝的药膳都是按着这个方子配的,这次将其中的芳杜减半就好。”
这药方能被太后常年用在皇帝膳食中而不被察觉,一来在于太后宫中势力错综复杂,知情者不敢说,二来则是因为这药方隐晦,毒性强的夏杜虫花量少,又往里加了调配好量的芳杜延缓药性,使得不容易察觉,是极为稳妥的方法。
王乐面露讶色,“不用先前准备好的药么?”那药指得是鹤顶红,他一度以为是给皇帝准备的。
秦离摇摇头,从梳妆台前将一直收着的白瓷瓶拿了出来,拔出盖子,露出里面丹色的粉末,用指甲扫了一点进去。“这药性烈,只要沾一点立刻就会毙命,现在还不能让他死得这么快。”
芳杜按照配置的量减半,夏杜虫花的毒性抑制不住,便会发作。皇帝常年耽溺于酒色之中,本就亏空,前段时间皇后又下了重手,只等明日大典上再来一剂,估计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不能让皇帝死得太快,但可以让旁人误以为他会死得很快。
先前的饮食已经坏了皇上根基,如今他尚在病中,前有太后皇后的一剂猛药,后来更是受了刺激,这一切让皇帝精神颇为萎靡,终日惊慌不安,生怕有谁在梦中把他掐死。
明明沈执兵马即将兵临城下,皇后携太子及沈氏造反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他偏偏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保自己苟活。皇帝一面恨自己儿子恨得咬牙切齿,另一面则盼着同样痛恨的魏冉能带兵来救他。
太清殿中,皇上坐在书案边,哆嗦抬笔,试图靠写出几道圣旨来挽救眼下的局势。可是,当圣旨无人遵守,那皇帝也就不再是皇帝了。
德意这时端着药进来,皇帝放下笔,锦帛上未着一字,问道,“沈执的人已经到哪了?”
德意沉默了一会,“沈执的兵马离广安的路程,据谢大人的回话,不过三日的时间。”
皇帝手里的药碗掉在了地上,面上登时变了颜色。玉器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显得尤为突兀。
“那魏冉有消息了么?”
“暂无。”德意敛眸,“这段时间传输信件一向不方便,所以没有消息回带。”
说是不方便,其实是因为北方一带已经全是魏冉的人,只要魏冉说不让人透露,就没人敢透露。大军压境,无人敢吭一声,更不敢擅自传信。
皇帝一听到没有消息,更为惊慌,脸色也更加枯槁,他喘了几口粗气,“你去传话出去,他若是能救驾有功,朕便...朕便...”
说到这皇帝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东西可以掣肘魏冉,更可怕的是,金银器玉,良田美眷,那人好像也并不感兴趣。
倒是有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可前不久已经被他卖给北萧了,而翌日就是大典。
皇帝一时不知道下什么赏赐,觉得有些没面子,可他没有意识到一个更恐怖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并且还没有身为臣子的忠心耿耿,带着皇室血脉,唯独心悦一个女子,偏还被算计去了北萧和亲。那么他回来,是救驾还是杀驾就不好说了。
德意看出皇帝脸色不太好看,于是连忙补充道:“陛下,锦州和绛官那两块地颇为富庶,不如就将这两块地赐给王爷当封地如何?”他说完打量着皇帝的脸色,锦州和绛官两块地,是如今太子的地界,皇上对这两块地的处理,其实也代表着他对太子的态度。
皇帝眼睛也没眨,他本就对这个和沈氏沾边的太子不加好感,他以为自己尚在壮年春秋鼎盛,所以并未考虑未来子嗣问题。“好,就照你这个意思办。”
“是。奴才这就派人传话出去,有王爷在,一定不会叫谋逆之人得逞的。”
“嗯,下去吧。”皇帝面色并未和缓,仍为三日后沈执军队兵临城下而头疼,殊不知他以为还有三日的时间,而皇后早已经准备在明天动手。
这其实也正常,毕竟有谁会疯到在两国交好的和亲大典的时候动手呢,稍微不慎,别国得信,动摇得便是国之根基。虽然只要上位者仍是眼下皇室这帮人,大齐的根基便永远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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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典于傍晚开始,随着暮鼓的第二声敲响,筹备许久的仪式也终于要拉开帷幕。
宫廷夜宴,
秦离作为大典的主角,本该盛装出席,可奈何今日却只身着一身黑金踏祥云锦裾袍,内里一件素色鹅绒长裙,这身服饰虽然不减颜色,却将秦离出水芙蓉得美貌衬托得尤甚。不同以往的艳丽锋利。
今日的她似乎卸去所有尖锐的防备,带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底下人,温婉动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是一贯端庄优雅。
而那些原本在心底里巴望着,只求长公主快点出塞的满朝文武们,在见了她这副出尘模样的时候也不免一声叹息。不过叹息归叹息,先前朝堂上残留的沈党和其他老狐狸都知道,长公主不走,那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对于秦离没有按照要求来着服饰,没人敢提出异议,只当是长公主不满和亲,对于自己未来发出的无言抗拒罢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殊不知,那素服不像旁人想的那样,是为了祭奠无望的将来,而是为某些人送葬的缟素。
宫廷夜宴,丝竹管弦,暗澜涌动,心怀鬼胎。
使者说了些吉祥话,宣读合约内容,满面春风。
毕竟签订的协议于北萧百利无害,场下朝臣虽议论纷纷,却也无表示异议,而几位上位者也并未露出不虞神色。皇后同太后各穿了正宫大红色华服,面上颔首微笑,殊不知太后的裙摆已经被攥出了褶皱。
以往宫宴,皇后从未质疑过她的权威,可如今那件正红色衣服,颇有要同她比肩的意思。为什么呢,太后凭借常年的直觉有感不妙。
德意读完圣旨,暼了眼皇帝,后者神情阴沉,并未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他满心只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沈执和太子的军队,就要闯过太和殿,要了他的命,夺了他的龙椅。
皇帝没有理会德意,只自顾自饮酒,身旁小太监得了太后叮嘱,将特地准备的药膳端了上来。皇后轻言细语,替他布菜,将银色筷子轻点了进去,“陛下少喝点,您病还没好,离儿特地吩咐御膳房给您准备的药膳,多少尝点。”
夏杜虫花带着毒性,肯定是会被验出来的,只是那测毒的银筷,并非银筷,而是包着锡的铜箸,自很早开始,这种锡筷便一直跟着皇帝了。
皇帝不咸不淡得嗯了一声,“她倒有心。”
沈雅宜满意得看他咽下,又将目光落在了德意身上,抢在太后前开了口,扬声道,“都别拘着了,开宴吧。”
太后扫了眼她,没有发作,端起眼前的琉璃杯准备啜饮,却似乎想起什么,向旁边宫女使了个眼色。萍香会意,用银箸沾了一点,一旁皇后脸色有些微变,却仍强装镇定。
太后那银箸沾进酒杯,未变颜色,才将之饮下,随后萍香又将桌上所有验了一遍,也未见变化。毕竟手段玩得多了,防备心也会随之上升。
沈雅宜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秦离身上,秦离微微摇头,站起身走到太后身边,单手掩袖,用面前的酒樽倒了一杯入盏,金色的护甲不经意间划过杯盏,但有袖子掩着,似乎无人注意到。
秦离为太后倒完酒,又不紧不慢招呼了下身边人,“皇祖母口味惯来清淡,去换些清淡的菜来。”
说罢,她笑盈盈端起自己酒杯,“儿臣马上就要离开广安了,无法在皇祖母膝下侍奉,心中不安,今日敬皇祖母和母后一杯,也希望母后能替儿臣尽心侍奉皇祖母,谨守本分。”秦离眼神从上到下扫向皇后,一时让沈雅宜脸面上下不来。
皇后没想到秦离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好在宫廷夜宴分外喧哗,没人注意到这点插曲,但她仍是气得发抖,“你忘了你....”皇后本意是想提醒秦离,让她别忘了之前答应过什么,当她站起身的时候,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将话转了个弯。
她强行端出一副笑来,“你忘了本分,本宫也不会忘记。”
太后乐得看眼前这一幕,秦离刚才的话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心中早就对自己这个蠢笨的侄女生出几分厌恶,所以当众驳她的面子自然也是乐在其中。太后心中愉悦,下了防备,从萍香处取了银筷点了一下,然后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那银筷,并非银筷。
第70章
所谓天道轮回,太后熟悉的手段,最后落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她早早吩咐人做的锡筷,为她的路上铺好了彼岸花。
秦离看着她将酒饮尽,心中倒数了三个数,三,二,一。
太后一口鲜血喷在了秦离素色的衣裙上,染出了一朵艳丽的血花,这才是秦离准备这件衣服的真正意义。
满座震惊,场面乱作一团,谁也没想过,曾权倾朝野的太后,会这样死去。
“来人,护驾!”德意率先缓过神来,御前侍卫冲进殿内,将此地围住。
“传太医。”皇后装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
被血淋了一身的秦离被搀扶着下去更衣,重换了一套衣服才回来。
守在外面的太医侍卫赶忙进来,皇后指着面前的东西,“快,验验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太医满脸冷汗,拿出银针一样样验,最后指着太后那杯酒樽跪了下来,“是这杯酒里有毒。”
“胡说!”皇后一脸厉色,“刚才明明都拿银筷验过,怎么回事?”
太医又拿起那银筷仔细看了下,颤抖着声音道,“这筷子并非银筷,而是度了锡的铜箸。”说罢他拿出锉子轻轻刮了两下,果不其然,刮下一层银色下来。
皇帝面色下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篡位逼宫,就要开始了,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血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发作的时间倒是比秦离想得快上很多,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只等着沈雅宜将矛头指向自己。
随着皇帝应声倒地,周围的人忙将他和太后一并抬了下去,皇后的泪顿时下来,仿佛一切都已经预演过一遍,开始呜咽。
她呜咽着站起身,开始行使梦寐以求的职权,“叫他们都不许离开,这件事只等本宫查明白。”皇后停顿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在秦离身上,“安平,这次宫宴是你策划的,那酒也是你敬的,你难逃其咎。来人,将安平长公主看管起来,等待发落。”
沈雅宜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在秦离意料之中。皇后仍颇为自得,以为秦离的沉默是出于惊讶,“若你真是清白的,本宫自然会还你公道,现在,将她看管起来!”
宫中的平衡,在此时此刻被打破了,四个掌事者,一夜之间去了三个。朝臣震惊,瑟瑟发抖却不敢露出声色,人人自危。
在场的老狐狸们都清楚,广安城,要变天了。
鹿死谁手呢,有人已经提前下了答案。
“封儿,你留下给你父皇侍疾。”皇后开了口,“其他人,今夜不得出广安城,沈执在哪?”
太子难掩激动,走了出来,“沈大人已在城外宫外等候。”
“传本宫的话,让他进京。”
这话说出来,意义就很明显了,自古以来,边疆戍守的兵马非召决不能入京,这是先祖定下的老规矩。而皇后之所以胸有成竹,破了这个规矩,原因无他,鹤顶红即食便会毙命,眼下,虽未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可已经与之无异了。
天下,已经是她的了。
无人敢提出异议,皇后是这么想的。
但她似乎想错了。
一旁秦离的眼神带笑,似乎把沈雅宜当成了一个笑话。
“皇后娘娘,依照大齐旧例,军队无圣上旨意不得入京,太子殿下私自召南越兵马入都,微臣多嘴问一句,这是意欲何为?”
本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太和殿不知何时开了个口子,一个人走了进来,老远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影。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切似乎分外熟悉,那人头发凌乱得散在玄甲上,带着源自沙场的肃杀和血腥气,像是经历了连番的战斗。
血腥气是他手中提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头颅。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的魏冉,但秦离见过,在她的上一世。
秦离仔细看他,他也在寻找她的身影。二者对视,他的眸子依旧沉稳,沾着血色,透着些许的疲惫,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冲她笑,殿内的所有人,一下变成了布景。
而布景戏的木偶现在挑了出来,魏冉皱了下眉头。
皇后眼睛圆睁,颤抖着坐回到了位子上,她指着站在殿中的魏冉,复又看了眼秦离,强撑着气势,“魏冉!你非召入宫,斩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来人啊,给我把逆贼拿下!快快拿下!”
gu903();沈雅宜声音急迫,带着深深的畏惧,因为她认出了那头颅的主人,是沈执。太子战栗着,立在旁边,自己的叔叔被人提在手中,这让他吓破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