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睡醒时,天色已大亮,窗帘缝隙里透出明媚的日光。
他的生物钟规律,总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他困倦地闭着眼睛,伸手往旁边探去,碰到一样毛茸茸的东西,显然是个玩偶,有毛绒触感和塑料小部件。
睡意渐渐消退,季桐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猜出来这是什么,所以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旁边是一只灰色的考拉玩偶,有一双呆萌的塑料眼睛,和一个大大的黑色鼻子,乖巧地躺在被子里。
季桐忍不住笑了。
考拉身下的床单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原本睡在那里的人像是刚离开。
于是季桐赖了一分钟床,然后坚强地摆脱被窝起床,迅速洗漱完毕,循着越来越浓的食物香气下楼。
裴清沅果然在厨房里,四处弥漫着煎蛋和热牛奶的温暖气味。
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眸看去。
穿着睡衣的恋人抱着考拉,倚在门边跟他招手:“早上好。”
“早上好。”
他应声,小锅里的牛奶温度恰好,冒着咕噜咕噜的泡泡,被倒入色彩明艳的陶瓷杯里,端上餐桌。
摆在餐桌上的小型机器人也发出明快的声音:“早上好哦!”
机器人的帽子晕染着日光,圆滚滚的身体上手绘了色调浓郁的星河,日与夜在它身体表面交汇。
季桐坐在餐桌边,托腮看它:“小美早上吃什么?”
小美脆生生地回答:“吃早起的鸟。”
裴清沅放下餐盘,顺口道:“为什么?”
小美作为糖豆机器人的原型机,随时会被他们俩改造与升级,比市面上的同款要高端不少。
季桐和小美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因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早起的小美有鸟吃。
“……”找不到背后逻辑的裴清沅放弃深究,“好。”
灿烂的早晨总是从一个奇怪的冷笑话开始。
如果是工作日,裴清沅就不用提前起来做早餐,公司有自助,只要起床换好衣服,接着离开家,驱车前往公司,度过平常又特别的一日。
今天是周末,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昨晚睡觉前,季桐就和裴清沅安排好了,上午一起做大扫除,下午打联机游戏,所以今天不能睡懒觉。
只剩吃什么还没商量。
“小美,我中午吃什么?”
小美热情地给出了一个随机答案:“包饺子吃!”
季桐想了想,的确很久没吃饺子,他有点心动,又接着问:“那晚上呢?”
对于每天都要考虑一日三餐吃什么的人来说,小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生活助手。
小美正要回答,裴清沅先说话了。
“她说有东西要给我,让我们顺便去吃顿晚饭。”他语气平淡,“你想去吗?”
这句话里没有明确的名字,但季桐一下就听懂了。
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个人,始终以第三人称的代词出现。
“好啊。”季桐没有太多犹豫,似乎只是在单纯地考虑晚餐内容,“晚上吃家常菜也不错。”
“好。”裴清沅拿起手机,“我跟她说。”
旁听的小美发出好奇的声音:“家常菜有什么?”
季桐便伸手戳戳它如银河般绚烂的身体:“有很多。”
机器人又问:“很多是多少?”
季桐笑起来:“是满满一桌子。”
每一次去那个阔别已久的家里吃饭,餐桌上都会摆满热腾腾的菜肴,有很多很多菜。
全部是他爱吃的菜。
下午四点,他和裴清沅走进那个老旧的小区,低矮的单元楼里依然贴满小广告,黯淡杂乱。
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裴清沅的表情没有波澜,他抬手敲门,里面立刻传来一声“来了”。
门打开时,明亮的光线跟着涌出来,流向昏暗的楼道。
苍老了一些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刚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正匆匆擦去手上的水渍,看见季桐手里提着的袋子,想来接,又有些忐忑地止住了动作。
最终她只是露出一个很高兴的笑容:“你们来了,快进来,拖鞋在这。”
与很久以前的邋遢拥挤不同,她身后的屋子狭小但整洁,客厅里不再有烟灰缸和空酒瓶,陈设简朴,像一个平凡普通的家。
电视机顶端盖着碎花布,茶几上面摆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盛有新鲜水果的塑料果盘,和装满糖果零食的小铁盒。
沙发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三个靠枕,旁边那扇房间门敞开着,阳光热烈地透进来。
季桐注意到她的动作,主动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同她打招呼:“阿姨,这是我们中午包的饺子。”
罗秀云怔了怔,眼睛亮了起来,更用力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伸手接过:“饺子好,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下一碗?”
“不用,还不饿。”季桐摇摇头,敏锐地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阿姨,水开了。”
“好好,那你先吃点水果。”罗秀云连声应下,连忙转身向厨房走去。
她站在炉灶前关小了火,准备倒肉下去焯水前,又探头看向进门后始终没有说话的裴清沅。
“我放在你房间里了。”罗秀云放轻声音,“太沉,只能放地上。”
裴清沅终于开口:“是什么?”
“是你爸爸以前看过的书,前段时间收拾车棚发现的。”她说,“我记得那时他说过,要留给你看,可能你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但我想还是该给你,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
裴清沅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在老式抽油烟机的嘈杂声音里,罗秀云的声音小下去:“你们坐,我先做饭……”
季桐跟在裴清沅的身边,走进那个阔别已久的房间。
这里面很久没有人住,却打扫得很干净,桌面一尘不染。
书桌上摆着一盏崭新的台灯,旁边的书柜里空无一物,床上盖有防尘布,包裹着住。
房间的地上有两个颜色旧旧的皮箱,是早年间很常见的款式,深棕的箱身,金属的搭扣上已有了锈迹。
见身边人盯着箱子沉默不语,季桐试着伸手拎了拎:“真的好沉。”
这是裴清沅真正的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父亲,一个遥远的名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留下什么样的书?
半晌后,裴清沅终于回过神来,他将其中一个皮箱放在书桌上,缓慢地拧开搭扣,打开箱子。
尘埃飞舞,季桐好奇地望进去,一眼就见到了一排封面鲜艳的小书:“这是什么?”
裴清沅在短暂的怔忡后,回答他:“连环画。”
这是上一代人儿时的记忆。
皮箱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尽管书页泛黄,冒着一股微辛的陈旧气味,外观保存得很完好,它们曾经的主人显然很爱惜书籍。
这些书籍似乎是按可供阅读的年龄排列着,连环画的旁边是一叠适合少儿阅读的中外名著。
裴清沅凝视着它们,片刻后,弯腰打开了另一个皮箱。
这个箱子里的书籍种类更杂,是为更年长些的成年人准备的,有耳熟能详的文学经典,有书名艰涩难懂的哲学论著,也有厚重的史学杂论。
季桐看着这两个沉甸甸的箱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九岁时收到的一屋子生日礼物。
他悄悄望向一言不发的恋人。
在陡然间漫开的旧日气味里,他看见裴清沅动作很轻地拿起一本放在最前面的连环画。
所以季桐也脚步极轻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他一个人。
他仍不知道裴清沅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模样,但那个模糊的形象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和裴清沅一样,都很喜欢看书。
季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发呆时盯着果盘里色泽鲜亮的水果,到底是馋了。
他去卫生间洗了手,然后回来吃掉了一个小橘子,很甜,像是精心挑选过的。
季桐吃完了还想吃,又拿起了第二个小橘子。
剥好后,他走向已飘出菜香的厨房,问正在忙碌的罗秀云:“阿姨,吃橘子吗?”
“啊。”罗秀云的表情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连连道,“不用不用,你吃。”
“我们一人一半。”季桐掰开剥好的橘子,递给她一半,“橘子开胃,应该不会影响一会儿吃饭。”
他很擅长给饭前嘴馋吃东西的行为找合适的借口。
听他这么说,罗秀云不禁笑了,她接过来:“谢谢。”
她仰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许多的年轻人,在悄然泛开的橘子甜味里,下意识道:“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说完,罗秀云试着伸手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确认道:“真的,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比起来,你高了一些。”
每次听别人说自己长高了,季桐都会很高兴。
即使他知道那是朋友们哄自己的。
但这次不一样。
他看着罗秀云的眼神,知道对方说这句话是认真的。
她真的发现他长高了,即便差距只是一点点。
锅里正焖着他爱吃的香辣小龙虾。
季桐的眼眸更明亮了一些,雀跃地应声:“嗯,阿姨记性真好。”
罗秀云便笑了,神情显得轻松许多:“不算好,老了,忘记刚才有没有放过盐——你要不要尝一下味道够不够咸?”
她揭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点汤,不停扇动手掌为它降温:“你吹一下,小心烫。”
季桐尝汤的时候,她目光殷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没有忘记放盐。”他笑着说,“味道刚好。”
正合他的口味。
罗秀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在季桐和罗秀云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也说了这句话。
她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从监狱里出来时,以为不会有人来接自己,却意外地见到了几年没见的亲生儿子,还有他身边关系亲密的年轻人。
那时的裴清沅已经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青涩,完全是个大人了。
他眉眼冷冽,不再是那个渴求亲情的孩子,同身边人并肩而立,语气淡漠地向她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季桐。”
性别相同的爱人并不是一个主流的选择。
罗秀云先是欣喜地看着来接她的儿子,而后茫然地看着两人亲密的距离,讷讷地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裴清沅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很久。”
再然后,罗秀云不再问任何问题,只是怔怔地打量了面孔陌生的季桐许久,忽然掉下泪来。
“那就好。”她说。
他们这样并肩而行很久了。
多年以前从家里搬走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生活着。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往后的日子里,罗秀云也独自生活,找到了一份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不算太辛苦,同事们大多是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日子平淡宁静,也有开心的时刻。
她与裴清沅少有直接的往来,不敢过多打扰,只敢像曾经那样,寄些自己做的腊味干货过去,幸好没有被拒收。
但罗秀云有两人的联系方式,经常看见季桐发些洋溢着快乐气息的动态,她会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灵动的句子和好看的照片。
直到某天,季桐发了一盆色泽鲜香的小龙虾,夸赞做得好吃,她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阿姨也会做小龙虾,有机会来家里吃。
季桐竟然答应了。
喜出望外的罗秀云存下那张照片,琢磨了好几天调味。
可惜儿子和男朋友来家里的那天,因为紧张,她不小心做得太咸了,只能连声道歉,捎带着对许多往事的歉意。
没想到季桐吃得很开心,笑着跟她说没关系,很好吃,裴清沅的表情也是难得的柔和,他在专心地给季桐剥虾。
在那个瞬间,罗秀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清沅会带着季桐来接她。
她懂得了体察儿子的心情。
也发现了最合适的补偿方式。
裴清沅不再需要迟到的母爱。
可他如今最爱的那个人是个从未拥有过父母的孤儿。
罗秀云渐渐学会了季桐喜欢的每一道菜的做法。
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他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裴清沅从不主动找她,但在她鼓起勇气问他,季桐喜不喜欢吃某道菜的时候,会耐心地回复。
对这仅有的沟通,罗秀云已经心满意足。
她终于靠自己,做出了一次正确的选择。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向前走着。
原谅是一个最无用的词。
已经发生过的事,会留下永久的痕迹,像一张被撕开的纸,无法假装完好如初。
旧的痕迹不会消失,但或许会出现新的痕迹。
罗秀云重新盖好锅盖,等小龙虾收汁,一旁砂锅里的肉也炖出了香味。
她问季桐:“要不要再尝一下这个?”
季桐眨眨眼睛:“不用吧,调味肯定没问题。”
罗秀云看着他言不由衷的表情,眼角皱纹在笑意里加深,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炖得相当入味的肉:“尝尝。”
季桐难以拒绝食物的诱惑。
“好吃。”他语气肯定。
那是一种近似于母亲的味道。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
他倚在厨房门边,恍惚片刻后,问仍在忙碌着的中年女人:“我们再分一个橘子好不好?”
对方笑着望过来:“好。”
这是季桐剥开的第三个小橘子。
在这个橘子留下的甜味里,他帮着择起了豆芽,好奇道:“林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秀云一直不肯让他动手帮忙,结果在这个问题里晃了神,忘了把豆芽拿回来。
她的表情里泛起怀念和骄傲:“荣生跟我不一样……他是很聪明的人,是我们县里第一个大学生。”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房间,裴清沅坐在书桌前,轻轻合上手头的连环画。
每本连环画的扉页里,都写着一行字迹苍劲的“赠荣生”,
他的父亲叫林荣生,这些连环画应该是林荣生的长辈,在他幼年时送给他的书。
后来,林荣生又将这些书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他为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挑好了从小到大该读的每一本书。
里面有不少书,裴清沅的确看过,只不过不是由父亲赠予,而是他自己选的。
他从皮箱里拿出那些以前读过的书,逐一翻阅,内页里常有批注,比起连环画扉页的苍劲字体,这些字更秀气些,但笔锋锐利不屈,与裴清沅自己的字有几分相似。
这应该是林荣生的字。
阅读着多年前留下的批注小语,仿佛与素昧谋面的父亲隔空对话。
裴清沅因此坐着看了很久。
这些内容更艰深的书籍中,扉页也有赠语,标注的日期均为二十四年前,字迹与批注相同。
日期上方的文字不再是“赠荣生”,而是“赠清宴”。
裴清沅不知道清宴是谁,但在见到无数句赠清宴之后,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料。
在他翻开第一个皮箱里排在最后的那本少儿经典名著时,一封泛黄的信笺飘然落下。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清宴亲启。
裴清沅凝视着这封信,几分钟后,他走出房间,问罗秀云:“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给我的吗?”
罗秀云正和季桐说话,闻言,她当即道:“是给你的,全是他的书,我也没有仔细翻过……怎么了?”
裴清沅道:“里面有一封信。”
罗秀云愣了愣:“要是放在书箱里,那肯定也是写给你的,他知道我看不进字。”
裴清沅转身前,她仓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信,我应该早些拿给你的。”
在她独自做出那个错误的决定后,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尚在忐忑该如何对病重在家的丈夫提起这件事,就收到了他猝然离世的噩耗。
往后的一切兵荒马乱,丈夫的遗物被草草收起,她不敢悉心整理,也不敢面对丈夫,她成日肿着眼睛照料啼哭的婴儿,有许许多多事要做,被生活的车轮卷着向前走,渐渐忘了那两个不起眼的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