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说话算话,否则……”宋星遥不管前因后果,抽回手就想骂。
“出了事你拿我的头去祭天。”林宴道。
事已至此,他话又说到这份上,宋星遥再急再逼也没用,怒瞪他一眼,转身回到石桌椅前,冷道:“话说完了吧,你可以走了吗。”
“没。”林宴坐回石凳上,起筷又夹了块已然冰冷的肉送入口中。
“还有何事?”宋星遥看了眼绣楼,二人谈话已经有段时间,躺尸的燕檀也快起来了。
“你问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没说我的目的。”林宴道。
“你说!”宋星遥不与他多费唇舌。
“遥遥,让我猜一下,你回长安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林宴慢悠悠开口,“不是报仇,是把曾素娘赶走,对吗?”
这个名字让宋星遥整个人一醒。
林宴没有猜错,她进京后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曾素娘。
曾素娘是她母亲孙氏的闺中密友,也是宋星遥叫了多年“曾姨”的人,此人祖藉温陵,和孙氏本就是手帕交,只是一个嫁到洛阳,一个嫁进长安,各自成亲后就再没见过。得知孙氏随丈夫入京后,曾素娘头一个上门拜访。孙氏在长安没有朋友,能得遇故人自然高兴,没多久就将其视若姐妹,时常邀来家中闲谈小聚。曾素娘的丈夫身体并不好,夫妻二人成亲多年,膝下也无子息,曾素娘心里愁苦,常与孙氏倾诉排解,孙氏对其深深同情,甚至在她丈夫过世后怜其孤苦,常邀她来家中小住。
却不想,就在宋星遥初嫁林宴那年,家里便传出父亲酒后乱性侵犯曾素娘之事。她得知此事时,为了平息此事,宋岳文已将曾素娘纳为良妾。而无论父亲如何自辩解释,始终无人信他清白,孙氏也自那时起与父亲恩断义绝,夫妻离心。可不到两年光景,便传来宋岳文弄丢了新设计出的军械图纸之事,曾素娘也在那时消失,那时家,为的是盗取军械图纸。
后来,曾素娘虽被找到,却已是死人,失窃的图纸亦未能寻回。此罪落到宋岳文头上,判了流放岭南,母亲自责引狼入室,自愿随父亲去了岭南。
所以这个曾素娘,断不能再入宋家门。
“曾素娘之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你插手。”宋星遥拒绝了他。
“你处置?用后宅那套吗?”林宴笑笑,似乎看穿了她,“兵部军械图纸涉及军政大务,一个小小的曾素娘盗去何用?其幕后必有主谋,而这个主谋所图之事,必然超越后宅范畴。你是可以赶跑曾素娘,但你能打消对方的图谋?曾素娘不过是细作之一,你能防一个曾素娘,又能再防几个,能防多久?对方一计不成再换一计,便已超出你的记忆,你可有预判之力,解决之法?”
他一字一句,全部击中宋星遥心房。
在此之前,宋星遥满腹谋算,本以为计划妥当,被他这么一说,惊觉自己狭隘。
“遥遥,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别让手上的先机僵化你的思维。”
在这一点上,林宴感触至深,他归来本以为能重修旧好,可宋星遥亦归来,而很多事都随着他们的归来都起了变数。
他说这话时,宋星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老了,口吻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分析得如此透彻,可是知道主谋者?”宋星遥问他。
林宴摇头,起身走到她身边,垂头附耳:“我不知道主谋者,但是我比你多活了十二载,那十二载,我扶幼帝,斩裴远,除林晚,知道的事……要比你更多点。我可以帮你对付你想对付的任何人,不管是曾素娘,还是其他人。”
这几句话说得让人惊心动魄,已超出宋星遥对林宴的了解,她接不上话,只能问他:“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说你自己的目的。”
“我与你一样,往前走,不回头。”林宴道。
她有新的路要走,他又何偿没有?这辈子,大抵他二人都不愿再活回从前。那就换种方式与命运斗争,也许有朝一日,他还能活着用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求娶她。
如果不能,那大概……是他死了。
死了,也就无谓执着。
宋星遥还想问他,可绣楼内却响起燕檀声音,他们没有时间再谈。
林宴与她道别:“想来你我有段时日见不上面了,遥遥,记着我的名字。
“我叫韩恕,不叫林宴。”
衣袂晃动,声未落,人已失。
第25章韩家
与林宴那席谈话让宋星遥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消化。
韩恕……他姓韩?!是韩家人?
尽管那日的谈话并未解答她所有疑惑,但挑开的迷雾已经足够诚恳——倘若他所言不假,韩家子的身份,是他亲手送给她的一柄剧毒刀剑。
洛阳韩氏,那也曾是数一数二的功勋世家。韩家先祖韩言原为太/祖帝座下谋士,在太/祖帝逐鹿天下之时屡献神策,有第一谋士之称,助太/祖帝平定天下之后,又成为文官之首,大力辅助新政,匡扶社稷,与林家先祖、当时的白马战神齐名,一个是第一文臣,一个是第一武将,皆是先帝最为倚重信任的臣子。
先帝在位十数年间,韩言官拜太宰,为三公之首,又任诸皇子师,朝野内外积望甚重,膝下有一儿一女,皆是天姿聪颖之人,其子甚得先帝欣赏,与诸皇子伴读,是下任帝君的辅臣上选;其女钟灵毓秀兼之品性端柔,声名在外,曾得先帝夸赞有为国后之品,故为众皇子慕求首选,最终择定皇四子,二人定亲。
后来,夺储之争爆发,大明宫历血雨腥风,最终被今圣夺得帝位。今圣继位之后,皇四子败逃离京,而韩女与李家女则同时被今上召入宫中为妃,后位虚悬,立后之事再引后宫争斗,直到韩言病逝后的第二年,韩家获罪。
韩妃私通外人,毒害圣人,残杀皇嗣,韩家与夺储失败出逃在外的皇四子勾结谋反等数罪并发,当诛九族。
此罪一出,震惊朝野。
韩家覆灭,九族屠尽。
这桩案过了十数年依旧是酒肆茶馆最热的说书书目,被隐去名讳,杜撰了朝代,写成话本,添上情仇恩怨,成为一段浓墨重彩的惨烈往事。
宋星遥听过韩家的故事,且版本不一,她不知道林宴是韩家什么人,但从他藏在林家,得林家庇护数十年这点来看,他在韩家的地位恐怕不低。
九族屠尽下的漏网之鱼,罪臣之后,这个身份只要曝露,林宴必死无疑,而在那一世,她作为他的妻子,同属九族之列,也难逃一死。
今日,他以腹下软肋,换她半分信任,随她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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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只窥得冰山一角,宋星遥心情也沉重了三天,在最后一天的时候,她忽然庆幸自己当时阻止林宴继续说过去的事。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其他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也许可以试着理解他的苦衷,却不再愿意陪他同行,那么关于他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怨不恨,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自己此番重归真正的起点——抛弃过往,她才能真正走出那个雨夜。
想通此节,阴云尽散,她开始筹划前路,曾素娘之事急不得,她还有其他事要做。
雨过数场,一场秋雨一场寒。宋星遥穿起胡服踏出院门,深吸一口充斥着潮意与草木气息的空气,面上带笑,心情愉快。燕檀比她更加兴奋,怼在身后问她:“娘子,咱们今日要上哪里去?”
这丫头来长安数日,都关在家中整理箱笼,收拾东西,已经憋坏,早想出门一窥盛世长安的繁华,今天听闻宋星遥要带她出门,立刻振作精神,马屁精般跟在她身边。
“带你去东市逛逛。”宋星遥手里摇着腰间坠的玉石,边往外走边说。
长安一百一十坊,东西南北长街纵横交错,将长安城割如棋盘,城中有两处商坊是整个长安城最重要的贸易集散地,以朱雀大街为中轴左右分立,城东边的称为东市,城西边则为西市。
“那不是与洛阳的南北市差不多?”燕檀一边扶她上马车,一边好奇道。
阿海带着车夫与马车都已候在宅外,正等她出来。
“差多了。”宋星遥钻入马车车厢坐好,让燕檀卷起车帘后方续道,“洛阳虽也繁华,但毕竟只是陪都,比起真正的皇城,还是有差距的。这里比洛阳更繁荣,一会你见着就明白。长安的东市,可有‘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的美誉。”
“娘子快与我说说,什么四方珍奇?”燕檀大奇,挨紧她问道。
今日宋星遥谈兴甚高,便按从前记忆与燕檀说起长安的东西二市来。
“东市因为靠近三大内,四周住户多为权贵,是以此地售卖之物多是寻常百姓买不起的珍奇之物,故而虽然商肆林立,却并不喧腾,不像西市。”说话间宋星遥唇角微翘,似想起有趣的事来,“西市是市井百姓常去之地,有许多胡商所设商铺,热闹非常,衣食住行样样集全,还有杂耍可看,比东市有趣多了。”
“那娘子怎么不去西市?”燕檀不解道,“莫非娘子要去东市淘宝贝?”
“买不起!”宋星遥敲了她脑门一下,她虽然不愁零用,但要想要东市逛买,那也吃不消。
“那咱去东市做甚?西市多好玩。”燕檀越发不解,她比较想去西市看热闹。
宋星遥看着车窗外晃过的风景,只道了句:“谁带你去玩了,我去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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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东市外,宋星遥与燕檀下来,带着阿海,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朝着某个方向径直走去,路遇无数繁华商铺皆过而不入,馋得燕檀差点迈不动道。
好不容易三人在东市某处停步,面对迎面扑来的各种叫声——汪汪喵喵哞哞吱吱喳喳……燕檀以目光询问宋星遥:这就是正事?
眼前是由数间商铺包围出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里边卖的都是活物。
长安多贵人,贵人们都有些小癖好,饲养宠物就是这些癖好中的一种,而越是得势的人所养的宠兽便越稀奇古怪,什么蛇虫猛物都有。宋星遥眼前这个区域,是东市专门卖宠兽的地方。
“六娘子,咱已经有三只狸奴了,你不会还想往家里塞活物吧?奴婢吃不消啊。”燕檀快哭了,三只猫都把她折腾够呛,再来一只她受不起,万一要看中个蛇啊虫啊的,她还得吓疯。
“放心吧,不养了。”宋星遥略停片刻,迈步进了街区。
街区的最后,有间两层的飞檐楼,门庭宽阔气派,门楣高悬着“狸乐馆”三个字。
“这……卖猫的地方?”燕檀抬头四望金壁辉煌的阁楼,咋舌道。
“不完全是。”宋星遥迈上石阶,往馆内行去,边走边道,“长安时兴豢猫,尤以贵族为最,这间狸乐馆除了繁育狸奴售卖,还为贵人们的爱宠提供各色服务。”
“可娘子既不买猫,来此又为何事?”燕檀跟上她,孜孜不倦地问道。
“为了狸谱。你可知这间狸乐馆的主人是何人?”宋星遥停在门口处反问燕檀,见她拼命摇头,便道,“是永昌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是长安城内豢猫第一人,公主府中就专门建有狸园。这间狸乐馆是长公主名下产业,不为营生,为的是收集名猫,聚集同好,并兴办狸奴会,以供殿下消磨时间。”
燕檀的嘴听得合不拢——养个猫,还这么多门道?
“所谓狸奴会,就是赛猫会,一年一届,比的是猫的外貌体态乃至性格,经过层层筛选后,会在年前挑出十只猫入长安狸谱,绘制画像送呈长公主,再由长公主钦点出头三甲来。而这头三甲的主人,来年可以得到参加公主春宴的资格。”
宋星遥边说边露出笑容。
她来此,为了狸谱,也为了长公主。
————
今日是林宴入宫当值之日,因被圣人问话耽误了些时间,他从宫里出来时已然错过饭点,路上买了饼随意垫腹,回到府中便不要汤食,直奔书房。
才刚走到书房外的松园,他便闻得一阵笑声从花厅里传出,肆无忌惮又仿若风动铜铃,清脆悦耳。他脚步一顿,刚想改道,却见绿松间有人穿花蝴蝶似的跑出来。
他已然不及离开,只能停步。跑出来那人见到他,眼眸骤亮,惊喜唤了声:“阿兄!救我!”人转眼跑到他身边,二话不说躲到他身后,就要挽他手臂。
林宴却忽然抽开手臂,叫她挽了个空。
“阿兄还在气我向母亲告状累你受罚?”林晚一撅唇,眼中浮现委屈。
她生得极美,在长安的一众小娘子里也能排在头几位,人如花娇,委屈之下眼中水光潋滟,惹人爱怜至极。
林宴没看她,只道:“没有的事。你在我这里胡闹什么?”语毕,他已看到追着林晚出来的男人。
“我才没有胡闹,裴哥哥来找你,谁知道你晚归,我便替你招呼招呼他!”林晚被他的问题转移注意,倒未纠缠,只看着追着自己出来的男人笑,又道,“阿兄你可知,裴哥哥藏了一只女人的鞋,他动了春心,还不肯承认,被我说了两句恼羞成怒要训我呢。你快问问他是哪家小娘子。”
对面的男人已然踱出。林宴有些恍惚,这是他归来后第一次见到裴远,上一世裴远被他设计斩于朝堂,那颗头颅落地都不曾阖眼,似乎难以明白,自己竟会死在挚友手上。他对裴远的记忆,就停留在那双噬血的猩红眼眸之上。
“阿兄?”察觉他的失神,林晚又唤他一声。
“你就不能好好管管你妹妹!”裴远已经走到他面前,年轻的脸庞还未被时光侵蚀,冷竣的眼眸依旧清澈。
林宴回神,随口一问:“你有心仪的姑娘?”
“多事!”
裴远的反应却出乎林宴的意料,他竟没有否认。
“裴哥哥快说是谁,我阿兄好帮你!”林晚仗着有林宴在,也不怕裴远发作,笑嘻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