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听得心中直震,正犯怔,直到长公主唤了一声:“六娘?”她才回神,发现长公主已朝自己抬手,她忙扶起长公主。
“吓着你了?”长公主似笑非笑望她。
宋星遥道:“殿下雷霆手段,六娘确实震慑。”
她说的是大实话。坊间虽有传闻长公主放浪形骸且手段狠厉,但这段时日宋星遥眼中所见的长公主,还只是风情万种却不失威仪的上位者,为人也算温和,及至此时,她才见着长公主雷厉风行的一面,说不惊讶那就太假了。
长公主闻言笑笑,心情依然很好,竟向她解释道:“本宫生平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当年挥兵沙场,军中若出一个叛徒,便要累及全军上下近百甚至上千数万性命,所以入我府内,若不能忠心于本宫,留着也无用。”
“是,六娘明白了。”宋星遥垂头道。
长公主点点头,不再多言,挥手令宋星遥退下。
一夜再无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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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在绘珍馆陪长公主住了三日,至第四日长公主摆驾回公主府,她才跟着回来。
禀过长公主后,宋星遥先带燕檀回了趟家。
马车才到家门外,宋星遥就见祁归海已经站在门口等她,她匆匆跳下马车,朝祁归海露齿笑道:“阿海!”一边在他眼前挺起胸,“我这身衣裳如何?”
祁归海行个礼,亦看着她笑:“娘子这身衣裳很好。”
宋星遥得意非常,她今日穿在身上的,是这三日内公主府的司衣局替她赶制出的女官常服,宝蓝的圆领袍配着束腰革带,衬得她愈发雪白,另又穿出一股男儿英气来,别样动人。她的品阶未定,这常服是七品女官的服制,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但宋星遥还是喜上眉梢。
听到夸奖,宋星遥笑得更高兴,不过心里又对祁归海有些愧疚:“公主府不比其他地方,日后怕是不能带着你,你先在家中帮衬帮衬我哥哥。”
“是。”祁归海并无异议,侧身让出道来。
宋星遥边往家中迈步边问他:“近日家中可有事发生?”
“无事,家中安好,听闻六娘子在春宴得公主青睐,郎君与娘子甚是欢喜。”祁归海跟在她身后答道。
“我阿娘呢?”宋星遥又问他。
“今日家中有客,娘子正在会客。”
“何人来了?”
“是娘子从前的密友,曾娘子。”祁归海回道。
宋星遥的步伐慢慢停了:“你说谁?”
“曾娘子,曾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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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始终要来,避不了。
“曾素娘”这个名字,让宋星遥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她想起林宴说过的话。
“遥遥,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别让手上的先机僵化你的思维。”
归来至今,从一个只知怨恨旧事的后宅女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宋星遥不敢说自己成功,但到底这辈子已按她所求顺利走下来,当初林宴叮嘱过的那几句话,也越来越让她认同。
盘根错节的脉络,不会因为她剪去其中一片叶子亦或一条枝条而消失,只会生出更复杂的枝叶,要想彻底消除隐患,她必需将根挖出,否则会永远处于被动位置。
如此想着,宋星遥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以求能在这个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一丝笑容。
她想,她可能也开始变得虚伪,面对不同的人,戴不同的面具,将喜怒都藏到面具之后。
林宴要她做自己,不必勉强成为她不想成为的人——这可能吗?
收拾好心情,宋星遥蹦跳着跑进花厅,一叠声喊:“阿娘。”
花厅里,孙氏正陪客喝茶闲谈,面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正与对方提道:“我那一双儿女如今也到议亲年纪,可我才刚入京不到一年,结交甚少,你比我早入京数年,认识的人定比我多,若有那合适人家,你替我上上心。”想了想,她又交代,“不求家世多高,只要家风清明,为人脾性温和的。”
“放心吧,我省得,自会替你多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我第一个告诉你。”坐孙氏对面那人按着孙氏的手,笑着打包票。
孙氏刚想谢她,就听宋星遥声音传进来,便又笑开:“我那小猴子回来了。你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没进京,今日刚好让她认认你。”说完又朝门口进来的人笑骂,“有客人在,你别冒冒失失的惹人笑话。”
宋星遥便放慢脚步,望向坐在孙氏对面那人,先打了招呼:“我知道,娘的闺中密友,听娘提过好几次呢。曾姨好。”
曾素娘与孙氏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比孙氏要瘦许多,着一袭藕禾色衣裙,眉目带笑看起来婉约亲切,便如家中长辈一般,全然不像是个使诈窃取军情的人。
见着宋星遥,曾素娘从椅上站起,惊喜地冲她招手,又向孙氏夸道:“这孩子好俊的模样儿,比你从前还要标致。你这三个孩子,也就星吟出生时我抱过一回,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已长大成材,真是一个出落得比一个好。”
孙氏见宋星遥也是满心骄傲,不过嘴里仍是谦虚:“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就是个淘气的孩子。”
“淘气的孩子可得不了殿下青睐,这必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娘子。”曾素娘一边夸宋星遥,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匣子递予她,“拿着吧,别同我客气。你姐姐哥哥我都见过,只有你还没瞧过,今日既是初见,就冲你一声‘姨’,这见面礼也不能少的。”
宋星遥道了声谢,欢欢喜喜接下礼物,挨坐到孙氏身边听母亲留曾素娘吃饭。
曾素娘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宋星遥又陪着坐了片刻,便借口更衣退出花厅,往自己的绣楼去了,边走边让燕檀将祁归海叫来。
祁归海来得很快,宋星遥也不废话,只朝他耳语几句,祁归海一一应下。
宋星遥只是想了个办法,让他晚上支走宋岳文而已,不让父亲与曾素娘有过多照面——就算暂时不能除去曾素娘,她也不能让曾素娘再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害她父母感情失和。
“阿海,你听着,日后我不在家时,若是曾素娘上门,不论你用什么办法,莫让我父亲与她有过多接触,另要记下曾素娘在我家的一举一动,且不能让她察觉,你可办到?”见祁归海点头,宋星遥又交代道。
祁归海甚少见她满面凝重的模样,难免诧异,又听这没头没脑的一通交代,更觉奇怪,但到底什么都没问,只是照办。
一时间,祁归海离去,宋星遥踱到自己屋中,还没坐热屁股,燕檀又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方匣道:“娘子,外头有人送了东西进来,指名给你。”
宋星遥接进匣子一看,那匣子约摸与书册差不多大小,开匣处上把锁,那锁非比寻常,是个四字燕子锁,需要对上四个预先设定的文字才能打开——这种锁在寻常人家极难见到,但宋星遥却见过。
上一世,林宴送过她同样的燕子锁,解锁的密字——星遥海宴。
她蹙蹙眉,只命燕檀将门关紧,在锁上转出“星遥海宴”四字,锁“咚”一声弹开。
匣内装着本册子,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与曾素娘相关的所有消息,黑字之外,还有朱笔批注出的重点。
看那批注的蝇头小字,宋星遥认得。
出自林宴之手。
第43章密函
宋星遥一刻也没耽搁,连衣裳都没换,就仔细翻阅起这本册子。
册子内容分三部分,事无巨细全都列明,从曾素娘的个人资料,到她的亲族、夫族与旁族及常走动的朋友都一一记在册上,最后一部分则是曾素娘行踪记录。看得出来这份资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所有记录已经过一轮筛查,朱笔批注处则是林宴先行阅看后圈出的重点所在,批注内容简明扼要,却字字切中要害。
由这份记录可以看出,林宴应是从去年四月起,就已经派人密切监视曾素娘,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然而从这近一年的监视来看,曾素娘的日常生活很正常,并无异动。
曾素娘祖藉温陵,家中是商户,除父母之外,她还有个弟弟,原本娘家家境也算不错,只可惜她出嫁后没几年父母就先后病故,家里弟弟又不成器,娘家便逐渐没落。她的夫家亦是商户,祖藉营州,做的乃是陆路贸易,养了数只商队,东西线关外都走,是大安颇有名气的“兴荣号”,后来在长安建了分号后,便渐渐迁至长安久住。
再说曾素娘的丈夫,她丈夫董辰虽是董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却从小体弱,常年不离汤药,曾素娘嫁给他之后,夫妻感情虽说也算和睦,但到底因为董辰身体缘故,夫妻二人成亲近二十年不曾有后,膝下无儿无女,董家公婆又渐老,董家的生意,如今大多也交由曾素娘打点着。
两家祖上并无疑点,再看曾素娘日常往来的人,大多是生意上的伙伴,余下就是京城的一些夫人娘子,也无可疑,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生意外,唯一每月会去的,就是城效的水月宫,那是个求子的道观,这道观林宴已经查过,没有可疑处。
那么……曾素娘又在替谁办事?
宋星遥将这册子来回看了近一个时辰,尤其林宴批注过的地方,她看得更加仔细,然而一时半会也理不出头绪来,她只得将册子放下,转而拿起匣子里另一样东西。
那是压在册子下的薄薄信函,信封上并无题字,抽信展开后,宋星遥才看到自己的小名——遥遥。
信是林宴写给她的,字迹瘦劲洒脱,很是漂亮,措辞简洁,并无半句废话。
他在信上提及的是关于当年她父亲所设计的军器图纸被盗之事。当年宋岳文所设计的军器乃是一组军事重器,包括攻城器械与杀伤力极强的进攻类弩器,皆为兵部最重要的军事机密,被盗之后图纸不知所踪,到宋星遥被箭杀那年都没出现,直到大安幼帝登基,林晚摄政的第五年,西北边境忽然大乱,铁骑长驱直入攻向中原,所用利器,正是宋父当年所造之物。为求自保,林晚原不惜割地求和,被长公主与林宴合力阻止后,才由林宴亲率兵马花了三年时间收复失地,最终保得大安完整,然而那离奇出现的兵器,林宴却始终没能找到它们出现的原因。
这些,是宋星遥死后发生的事,林宴信守承诺,在信上一一告知于她,虽说没能找到原因,但唯一可知的是,军器图纸失窃一案,当与外域异族有关。
宋星遥看得微怔——寥寥数句,已见笔下金戈铁马。她死后那十二年,想来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局面。
盛世长安,也不知是否真能长安。
除此外,信中另还提及以后每月初五,他都会派人将曾素娘一个月的动向记录送到她手上。这件事,宋星遥拒绝不了,一来她如今实力不足,二来她没有林宴的见识和眼光,三来林宴比她多出十二年记忆,看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与林宴之间,势必要保持这种合作关系,只是她不知……
林宴求的是什么?
信的最后,除了他的落款外,只有四个字:阅后焚信。
宋星遥照做,点起蜡烛将信置于火舌之上,看着那封满是林宴笔迹的信一点点燃成灰烬,最后被她按在了茶水内。
这封信,不谈情,只论事。
一如如今的她与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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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在家里呆了两天,就收拾好东西,带着猫崽子浮锦与燕檀前往公主府报道。
对于她入公主府当女官的事,宋岳文夫妻和宋梦驰都持两种矛盾心态:一半骄傲,一半心疼。
毕竟能得长公主青睐,进公主府做个女官,是长安城很多家世普通的娘子平步青云的最佳途径,没点能耐都不可能办到,宋星遥能进公府,足以证明她的本事,这便是值得宋家人骄傲之地,但是去了公主府,再怎样做的也是侍候人的事,可与在家里不同,这又叫家人心疼。
不过所幸在公主府做女官,与入宫不同。宫中女官虽也有官职,但侍候贵人与皇帝,名义上也是皇帝后宫,不能嫁人,亦不能随意出宫与家人见面,在公主府就没有这重担忧,来日只要公主点头,她不仅亲事无忧,还会因为跟过长公主而身份倍涨,进而谋得一门好亲事,出入也算自由,一个月中总能得几天休沐假出来见家人。
这就是入宫和入公主府的差别。
公主府落于皇城东的崇仁坊,离大明宫不过一墙之隔,占地虽不像绘珍馆那么大,但皇城根下寸土寸金,公主府已经算是整个长安城难得的大宅邸,府内园林楼阁曲廊流水一应俱全,公主爱看漂亮的男女,府内随处可见美丽的女侍与英俊男侍,更有一座春怠楼,专门用来养面首。
能进春怠楼的男人,听说无一不是男色过人,不过除了上回在狸乐馆里见的那位,宋星遥还无缘见过公主的其他面首,故而对春怠楼的认识,也仅止于坊间传闻而已。
宋星遥到公主府后,就有教引的女官负责带她前往居所并介绍公主府里一应规矩。长公主已然发话,令宋星遥暂时掌管府中新建的猫楼,因而她的住所便在猫楼内。
猫楼名字十分有趣,名作“小耳园”,是座两层楼,左右另有厢房耳房等,中间围出庭院,也是个独立的院落,主楼和绘珍阁的狸仙馆一样,被隔成数间豢猫的房间,其中有一间分给了小崽子浮锦,而宋星遥则住在小耳园的东厢房。
“小耳园目前只有三只狸主,都是殿下爱猫,稍晚些会再从绘珍馆内迁来几只,每只狸主会配一名女侍,娘子统管小耳园内所有事务,可再配有一位副手,另外还有三名粗使杂役,加上娘子的贴身侍女燕檀,一共是十到十五人。不过因小耳园新建,现如今暂时只有原先负责三只狸主的女侍,今日带着狸主去见陪殿下,不在园中,稍晚上我再带她们见你。另外府内已经新招了批侍女,待娘子安置妥当后,我再带娘子去挑选合适的侍女补上小耳园的人手空缺。”教引的女官边带宋星遥参观小耳园边道。
“好的,有劳何姑姑。姑姑辛苦了,不如进屋饮口茶?”教引女官姓何,年纪比宋星遥大许多,资历颇深,宋星遥只唤她姑姑。
“娘子客气了,这是在下份内之职。”何姑姑很是客气,笑着婉拒,“娘子初来,先安顿收拾吧,我就不在这耽搁娘子了,饭食会由府中厨房统一送来。”
她又交代了几句,就与宋星遥告辞,匆匆离去,宋星遥知她事多,也没多留,全新的环境,她得自己摸索。
在园里和燕檀收拾了一会,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又把浮锦放出,在园里熟悉了一会环境,小耳园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笑声渐行渐近,往小耳园里来了。
宋星遥让燕檀将浮锦抱回屋里,自己则往小耳园的园门走去,才走到一半,就瞧见前头好几个小娘子追逐打闹地跑过来,当前一位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嘻嘻哈哈地笑着,不想脚下绊到石块,当下乐极生悲,重重摔在宋星遥面前,宋星遥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