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县主当即色变,咬牙切齿唤了声:“林!宴!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林朝胜看看他,又看看县主,将林宴的劝解听入心中,冷静下来后亦觉林宴说得有理,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活的人还要替她承受人间种种非议,犯不着。
“也罢,饶她这条性命。”决断下得很快,林朝胜沉声道,“今夜先关入凌彩阁,派人守紧,不许任何人探视,她的那些爪牙全部捆起,等候发落,一个都不准放。明日一早,让许真亲自送她去长春观落发,永远都别回来了。”
长春观是林家捐资修建的道观,不在城内,许真则是林朝胜在神威军中的副手。这桩事,他直接动用神威军的人,没让林家人再插手,已是下了决断,不给县主一点逃脱的机会。
二十年,他纵容得太久了,绝情之时,也无回旋之地。
林宴垂头不语,默认林朝胜的决定,林朝胜敞开房门唤人进来,那厢站在林宴身后的县主脸色却一点一点灰败,直至毫无生气,容光尽失,她只定定看着林宴的背,眼眸中忽然如淬毒一般绽出恨意。
“小心!”宋星遥一直在看县主,忽然瞧见她衣袖内一线寒光闪过,她直觉不对,出口警示。
县主已从袖内摸出巴掌长的匕首,朝着林宴后背刺去,宋星遥心惊胆颤,未及多想就冲上前阻止,林宴的疾吼随之想起:“别过来!”已是不及。宋星遥冲到他身畔,他偏身微闪,没让她迎向县主,而是伸手将人纳入怀中。
电光火石之间,宋星遥只听一声细微的嗤响,是匕首入肉的声音。
林朝胜发现之时,县主手中匕首已然刺进林宴左肩,他震怒非常,一脚将人踹开,再执长剑。林宴搭在宋星遥肩上,忍痛按下父亲的手,摇了摇头:“父亲答应过儿子,饶她一命。”
林朝胜一腔愤怒无处可发,又见林宴后背已然被血染遍,气得回身一劈,将剑斩在书案之上。
偌大书案被他一剑劈作两半,案上物什四落,只闻“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宋星遥心脏怦怦难止。
“赵桐你听好,我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往后,你我夫妻情尽,生不见,死不逢,黄泉碧落,永不相见。”林朝胜以剑遥指县主。
县主颓然落地,她拼却最后一口怨气已力竭,如今大势难回,丈夫儿子尽失,忽又茫然非常,失了生趣,将匕首对准心房,只待了结,旁边却伸来一掌钳住她手腕用力一震,匕首落地,她又抬头望向那人,惶惶呢喃:“阿宴……”
林宴把匕首踢开,撑着宋星遥的手站起,脸上悲喜俱无:“还你活命之恩,二十年教养之情,你我两清。”
县主眼眶骤红,终是泪如雨下,再难道出半个字来。
稍顷,林朝胜的人涌入房中,将县主押下,军医赶来,把林宴扶进内室诊治包扎,林朝胜不放心,跟进内室。书房中忽然就剩下宋星遥一个人,地上还有滩林宴的血,她心绪乱极,时不时盯着内室的看。
约半个时辰时间,林朝胜才将军医送出,二人聊着林宴伤势边走边说出了书房,宋星遥踱到内室门帘前,朝里面悄悄张望,一只手穿过门帘,把她往里面一拉。
宋星遥跌进内室,对上林宴含笑的眼。
“想进来就进来。”林宴已经换过衣裳,伤口被包扎妥当,面色有些苍白,“我没事,刺得不深,也没伤及要害。刚才……谢谢你了。”
宋星遥白他一眼:“要早知道你打算生受县主一刺,我才懒得费那力气。”
她事后想想,凭林宴的功夫,怎会避不过县主的攻击?怕是他故意的。
林宴没否认,只动动手臂,还没开口,已见林朝胜进来。
“这位是……”林朝胜的目光落在宋星遥身上。
宋星遥只觉得他目光如炬,不自觉又浮起些怯意来,林宴却朝她点头示意,目光中不无鼓励,她方定定神,将兜帽取下,抱拳到:“公主府含章阁舍人宋星遥,见过林将军。今日贸然到此,并非有意窥探将军家事,实乃遇上棘手难事,故上门请将军与公子相商。”
“哦?”林朝胜闻言又望向林宴,“何事?”
“父亲,其实我带她来此之前,亦不知母亲打算,是为了另一桩更要紧的事。”林宴说着又朝宋星遥道,“拿出来吧。”
宋星遥便将赵睿启的画取出奉上:“此乃十五殿下所绘之画,请将军过目。我们怀疑,圣人有难。”
林朝胜的神情随着她的话与那幅画,渐渐冷凝。
第75章离别
屋中气氛凝重,先前一场家宅惊变似乎没给林家父子带来多少影响,除了林宴尚显苍白的脸色外,两人冷静得很快。虽然对于林宴和宋星遥的出现以及林宴身世还抱着极大疑惑,但大局之前,林朝胜并没将家宅私事摆在前面,认真听宋星遥解释来龙去脉。
宋星遥说完缘由,又将自己的猜测简洁扼要地说出来,林宴鼓励的目光与林朝胜的神情都令她渐渐镇定放松,越说越自信,再无先前对着神威大将军的怯场之情。
一时间她语毕,林宴又补充了些许,总算将这桩事完整说完。
林朝胜未置一辞,只是拧紧眉头看了画,似在思忖对策,又似斟酌真假,林宴与宋星遥都不开口,等他示下。
夜已深,离宋星遥收到赵睿启的画已经过去将近一天时间,若真按他们的猜测,圣人现在恐怕已经在皇后手中了。
思忖片刻,林朝胜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信,稍顷信妥,他又让林宴装入信封以蜡油封好放进密匣,这才召来亲信吩咐道:“即刻将我密信送去营中,让安磊召集众将士待命,能调多少兵马就调多少。速请苏陈二位先生前来与我议事,宴儿……”他又朝林宴道,“你准备一下,天一亮就随我入宫。”
“是,父亲。”林宴拱手道,又言,“那我先带六娘下去安置。”
林朝胜一双虎目望向宋星遥:“宋六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你多大了?”
“十七岁。”宋星遥忙回道。
“后生可畏。”林朝胜点点头,不再多谈,只叮嘱林宴,“她冒险前来,切不可声张,给她找处隐蔽些的馆阁好生安置,莫委屈了她。”
“儿子晓得。”林宴领命带着宋星遥退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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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依旧很沉,星月俱无,卵石小道显得曲折幽窄,林宴手里提着盏羊皮灯笼引路,与宋星遥并肩走着。
“你先在北馆住一晚,等宵禁过了,明日天一亮就派人送你回去。我会派两个暗卫在馆外值守,以策安全,你可以放心休息,不过今夜委屈你了,不能给你安排侍人,以免叫人发现。”他边走边说。
“无妨。”宋星遥道,若非宵禁,她现在就想回公主府了。
林府的路是走熟的,两人走得都不快,四野静谧,宋星遥又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来,问他:“你的伤真没事?”
“真没事。”林宴道。
宋星遥轻叹一声:“你说县主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明明爱着你父亲,又养育了你二十年,怎么说下手就下手?”
“当初她施了不光彩的手段才能嫁给父亲,婚姻可谋,人心难算,父亲对她有敬无爱,她那样一个事事好强的人,如何受得了二十年的慢怠。人心易变,因爱生恨并不奇怪,至于我……初时救我,她或许确是为了我生母的恳求,这是恩,抚养我成长,是情,但这与她利用我也并不冲突。”林宴慢慢分析道,“恩情是恩情,利用是利用。她需要一个儿子给她争来权势地位,来替她保护她的女儿。”
漫长的几十年里,他都在扮演着一个名叫“林宴”的角色,唯独关起门来时,他才是自己。
宋星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火光渐弱,林宴在自己身后停步,她转身不解道:“怎么了?”
林宴举起手中拎的灯,想让灯火照清她的眉目。兜帽下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中,依旧看不清,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宋星遥。
心念骤然狂涌,似猛虎疾火,难以克制。
他伸手,忽将她拉入怀中。
宋星遥一愕,回神时已被他紧紧锁在怀中,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借我抱一下,就一下。遥遥,今晚我很高兴,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我救了我父亲,他还认我这个儿子,他和母亲不一样……”
他很想找人分享这样的心情,而除了宋星遥,没人能够明白他的喜悦。
一如当年,他目睹父亲被母亲毒杀,初知身世那一夜,他恐惧忧恨迷茫,一回屋也像今日这般,狠狠抱紧她,但那一次,他什么都不能说。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宋星遥老母亲一样拍拍他的背安慰他。
孩子般的林宴,并不多见。
林宴渐渐松手,清俊的脸庞在灯火下竟有丝异样的红晕,大抵是羞的。示她以弱这并没什么,但做为男人,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走吧。”短暂的情绪渲泄后,林宴再度恢复冷静。
宋星遥取笑他:“你别是哭了吧?让我瞧瞧。”
“胡闹!”林宴忙把灯放下,只照路,不照人。
宋星遥无声一笑,正待再打趣几句缓和两人心情,草丛却簌簌一动,林宴驻足冷喝:“谁?出来!”
纤细的身影从草丛后出现,叫灯火打在地上,灰朦不清。宋星遥一见来人,忙将兜帽压紧,站到林宴身后不说话了。来的是林晚,她闻得父亲书房的异动,生恐出事,赶来探听,偏巧正遇上林宴宋星遥二人。
宋星遥虽然全身笼在斗篷中,但身形与姿态依旧透露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林晚远远瞧见兄长密会女子,又状似亲近,全然不似在人前那般疏冷,惊怒疑交加,不假思索便跟了过来,眼下瞧见二人搂抱,心里妒火大炽,只冷道:“夜深露重,阿兄这是和哪家娘子在院中私会?”
林宴蹙眉:“与你无关。这么晚了你不在屋里安寝,跑到这儿做什么?”
“阿兄只许周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哪?你能来得,我为何不能?”林晚嘲弄笑笑,踱到林宴身畔,勾眼看宋星遥,“这是谁?阿兄真不准备介绍下?毕竟日后也许我要唤她一声嫂嫂呢。”
“嫂嫂”两字刚落,她就骤然伸手,要揭宋星遥兜帽。有上回韩青湖的经历在前,宋星遥早有准备,闪退两步,那厢林晚的手也没能成功落下,叫林宴狠狠钳于掌中。
“阿兄!”林晚吃痛娇呼。
“别!碰!她!”林宴已眉梢挂雪,眼底布霜,怒杀的冷厉模样全无平日的宠爱纵容。
林晚从没见过这样的林宴,还没回神,林宴已用力甩开她的手腕,她踉跄退开一步,捧着已然浮现指印的手腕看着林宴:“阿兄,你……”
林宴不欲和她多说,只道:“你若现在赶去凌彩阁,也许还能见母亲一面,倘若错过今夜,日后再见可就难了。”
林晚大惊,想问林宴出了何事,林宴却已拉起宋星遥转身离去,留她站在原地,在去见母亲和跟着林宴之间犹豫。
片刻后她用力跺跺脚,折身去了凌彩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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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将宋星遥送到北馆后,安排了两名暗卫在外值守,防止有人进入。然而暗卫都是男人,不可能进屋服侍宋星遥,林宴便亲自给她抱来干净被褥,烧了热汤,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宋星遥并不挑剔,亦知事态紧急,催他:“林将军还在书房等你前去商议,你快些过去吧,莫误了正事。”
林宴已将床铺好,算算时间确也耽搁不起,故而道:“委屈你了。早点歇吧,莫多想,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回公主府。”
宋星遥点头应下,二人道别,并无余话。一夜惊魂至此方静,北馆偏僻,四周悄无人声,宋星遥胡乱洗漱后和衣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想着宫里的事,一会想着林家的事,一会又回忆起旧事,脑中心里似被塞满杂乱无章的各种事,刀光剑戟混乱不堪,这一夜便无好眠。
更鼓四响后,她才勉强阖眼,还没睡个囫囵觉,门外已传来敲门声。
她惊醒,匆匆掀被起身,道了声:“稍候。”便自去梳洗。
擦脸漱口,简单挽发后,她才开门,门口站的竟还是林宴。屋外天光朦胧,他衣裳未换,显而易见,昨夜未眠,眼底有些红丝,精神却还好。
“没睡好?”他也在看她。
宋星遥只道:“马马虎虎。怎么是你?”
“我送你回公主府。”林宴将她兜帽戴上,转身朝外行去。
“林将军不是让你进宫?你送我回去岂非耽误正事?”宋星遥两步跟上。
“不妨事,父亲已经先一步回营了,有他坐镇便可。我不过拐个道,送你回府后再去也一样。”他边走边道。
“派人送我也一样。”宋星遥并不想因此耽误他的时间。
林宴回头:“不一样,别人送,我不放心。”
宋星遥无话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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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两匹马,回时依旧是两匹马,她与林宴一人一马,并驾齐驱,往公主府去了。
春风料峭,呼呼刮过脸颊,两人策马疾奔,谁也没开口,及至临近公主府,二人方勒缰减缓速度。林宴只能送她到公主府的角门前,二人下马,牵着绳道别。
“遥遥,我怕城中要乱,你若无要事,切不可出府。狸馆的消息,就让人送到公主府给你过目,太子一党在外的动向,还劳烦你多留意。给你的虎符你收好,必要时刻,记得用。”林宴最后叮嘱两句。
“知道了。”宋星遥一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