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殿卿见此,也就放手了。
这时候各地当年下放的去干校的都陆续回城,经过火车站的电车总是拥挤,况且大家都是大行李小包的,电车上挨挨挤挤的,人太多,也犯不着说什么了,倒是免了尴尬。
林望舒没有座位,就站在那里,手中攥着扶手,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这是七十年代末的北京城,是别人口中的烂宣武,却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这时候,路边的洋槐花已经开了,一串串的白,如果不是隔着玻璃,应该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洋槐树后面,是一排排老旧的平房,以及像是打了补丁一样的防震棚,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屋顶上晒着的豆子或者零碎散放着的家什。
她印象中,这些平房后来拆了吧,再也看不到了,没想到她如今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家里的人。
她爸在国棉二厂工作,她妈在义利食品厂做工,工资也还可以,不过家里三个孩子,林望舒是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其实林望舒还算受宠,毕竟上面两个哥哥,就得她这一个女儿。
况且家里是妈妈说了算,平时爸爸都听妈妈的,妈妈是旗人,认为家里女儿就是姑奶奶,没出嫁的姑奶奶,两个哥哥还不得都让着,再穷,走到哪一步,家里的姑奶奶也得要个体面。
所以林望舒其实是很受宠的,她的婚姻上,两个哥哥都劝过她,特别是二哥,特意把她带过去菜市口电影院,陪着她看电影,说你想怎么样都行,不愿意过了就回家,哥怎么也养着你。
她二哥就是个大家俗称的顽闹,恨天高恨地矬,整天不干正经事,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狠角儿。
当年他十三四岁,捡到人家书包,想着学雷锋做个好事,给人家学校送书包,那老师看到他都吓得腿哆嗦,说话都结巴了,因为他名声在外。
之后十年开始,他是死活不想下乡的,结果因为一个小事,被人家举报了,成了少年犯,预审科当时说,只要销户下乡就给放出来,不给记录进档案,当时也是没法了,只能下去当知青了。
这样的二哥,是力撑着要让她离婚的。
她曾经一度也犹豫过,想着干脆离婚好了,谁知道恰好赶上那一年,大嫂怀孕时,当厨子的大哥出去外地跑堂会,下雨天,大嫂看家里没人,便说拾掇家什,一不小心滑倒,孩子没了,一尸两命了。
大哥为了这个,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喝酒喝到手抖,拎不了勺了,人算是废了。
至于二哥,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打起来了,赶上严打,直接又进去了,这回是真进去,没下乡当知青来挡灾那种美事了。
这件事,林望舒也求过雷正德让他帮忙想办法,不过他说也没办法,没死刑就算是好的了,别的真没法插嘴。
再之后,林望舒就不敢提离婚了。
她二嫂因为这个离婚改嫁了,家里剩下三岁大的小侄女和周岁的侄子,紧接着她爸意外出事故也没了,家里接连遭遇变故,她妈妈得管两个孩子,那一段眼看着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她哪敢那个时候给她妈添堵,再说雷家的日子不是不能过,她还能忍。
林望舒想起这些,也是心酸。
而现在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哥哥们是不是也回去了,家也回去了,这一切是不是都可以挽回了?
林望舒抿起唇,攥着把手的手不由收紧了。
她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怕万一,这世界只是给她开了一个玩笑,怕她回去那大杂院,看到的依然是她妈照顾着两个小孩子忙碌憔悴的样子。
这时候,售票员报站了,白纸坊到了,她连忙要下车。
陆殿卿顺手帮她提了包,她见了,也就没说什么,两个人赶紧下了。
下车后,要走一段,大约四百多米。
林望舒想要回自己的包,陆殿卿淡声道:“你是对我的体力不信任吗?”
林望舒有些意外,看过去。
她和陆殿卿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熟是因为好歹认识多年,少年时代也曾打过交道,不熟是因为,之后她嫁给雷正德,他常年在外,两个人就疏淡了,见了面也就说几句客套话。
不过她记忆中的那个陆殿卿,是过了而立之年的陆殿卿,那个总是从容不迫四平八稳的陆殿卿,有着让人看不透的城府,刚柔并济却又恰好到处地拿捏着手段。
眼前的陆殿卿虽然算得上少年老成,但比起三十岁多岁的他,到底还是年轻。
她打量着他,据说他妈妈的爷爷是英国贵族,所以他的轮廓比一般中国人要深,嘴唇薄薄的,眼眸的颜色甚至有些浅。
竟然还有些好看。
林望舒收敛了心神,挪过去视线,淡声说:“那谢谢你。”
当然了,她心里并没什么感激。
她回想一些事,总觉得在雷正德找了傍尖儿这事儿上,他其实也是知道的,当时他已经不再国外了,就在国内开公司,上下班会遇到,遇到后,还能得体地颔首示意。
这不能怪他,他当然是站在雷正德立场上想问题,但是林望舒还是觉得,原来他们一起把自己当傻子。
陆殿卿:“回来有什么打算?”
他确实体力很好,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提着自己的大军用帆布包,依然能气不喘地给自己说话。
林望舒便道:“暂时没什么打算,先落下户口,回头去知青办看看工作的问题。”
当然她也知道,工作并不好找,现在大批知青陆续返城了,城里一下子堆积了很多待业大龄青年,什么都缺,缺房子,缺木料,缺工作,也缺钱。
可她并没什么好沮丧的,她可以找一份临时工干着,白天做工,晚上学习,再过半年就要放开高考了,她觉得自己努力一把,应该能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就好办了,她终于可以作为一位年轻女性,去大学里尽情享受青春年华,就像她在北大看到的那样,那些天之骄子们。
陆殿卿侧首,看向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句话。”
林望舒:“嗯,谢谢。”
她的言语实在冷淡,陆殿卿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个时候,也到了他家门前,他便放下了她的行李:“那我就不送你了。”
林望舒接过来:“谢谢你。”
陆殿卿:“等回头我请你和正德吃饭。”
林望舒不咸不淡地道:“再说吧。”
陆殿卿看了她一眼,之后颔首,径自进家去了。
林望舒这才拎着自己的帆布包往家走。
走在这灰墙青瓦的胡同里,她的心其实在砰砰直跳。
脑中浮现出许多想法,想着也许是一场大梦,一个幻觉,所有的场景都给了她最深的欺骗,让她心花怒放,但当她终于踏入最要紧的那扇门时,梦醒了,幻象消失了,她看到的只有冰冷的现实。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前,红漆大门自然早就斑驳陆离,上面的铜环也早被抠下来不知哪儿去了,只有门框旁边刻着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样隐约可见。
林望舒站在这大门前,碰在大门上的手在颤抖。
推开后,她便能看到尚活在人世的爸爸,不曾年迈的妈妈,以及年轻的哥哥们了吗?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她一怔。
门内,却是一个声音道:“我说胡三儿,你可踏实点吧,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你还想着屎壳郎变唧鸟一步登天不成——”
那人看到林望舒,愣了。
林望舒看到院子里的人,也愣了。
四目相对,林望舒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拖着哭腔说:“妈!”
关彧馨冷不丁看到女儿,还是一个土不拉几的女儿,也是傻眼了:“望舒,望舒你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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