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怨鬼借着上香祈福的由头,来我东安寺中寻仇。入寺后,在大殿内那恶鬼从皮囊中脱落,找老衲索命。
老衲与他斗法,强行扣押下那怨魂,谁知那具皮囊却独自逃出寺外,挣扎着上了软轿。
他毕竟是官家女眷,老衲不便去追索,只得放任他去。心中却知道那是个祸端,因此暗中命弟子一路随行。
待轿子出了少陵塬,老衲那位弟子原本是想将其肉身掳回,与那怨魂一并诛杀,谁知
明溪顿了顿。
灵然想,呵,果然狠辣!这老和尚看来是要斩草除根。
听起来,那钟小姐离开时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为什么在半山腰时东安寺居然失了手。
他便连声追问道,到半山掳走那具肉尸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那怨鬼一族!明溪断然道。不知他们怎地使了个蹊跷,不仅将肉尸原封不动地送返钟家,甚至命其再次投缳自尽。
钟家肉眼凡胎,窥不清肉尸的真面目,反倒怪罪到我东安寺头上。
官府来人捉捕老衲,老衲不便与他们说什么,便只得吃了这场冤枉官司。只可怜我那一众徒儿明溪长叹一声,笑声惨然。他们都是老衲从民间拾来的孤儿,多出生于战乱年间,也有父母亲族皆已往生,只剩下一个孩子的。
老衲抚育他们多年,他们当中,大多数都只是凡人,并不通晓法术,于这妖鬼一道也一无所知,却都做了杖下冤魂,叫官府活活打死在狱中。
伴随着明溪描述,灵然眼前浮动出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再现。
官差将一群小和尚套上绳索,鱼贯押送至大理寺昭狱。在刑堂内用尽了各种手段,血肉横飞,一声声哀嚎格外凄厉。数月后,从狱中抬出去十几具年轻尸首。
灵然摸了摸鼻尖,这话题他不知怎么接。
那头明溪却兀自道,老衲生平做事堂堂正正,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心中不愧我佛。只恨这怨鬼一族颇多手段,居然借来肉尸,化身为凡人,公然行走在阳间世!
老衲虽在狱中,也时常能听闻冤魂们哭诉,道如今妖鬼横行无忌,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太平。
明溪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
灵然终于将长安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怪事,与入城时撞见的那一幕勾稽起来。
可不是!小和尚我进城那日,就撞见一妖物在城中吃人。官差只顾着逃命,压根没人去救百姓。
明溪又惊又怒,低喝道,这世道居然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灵然笑。年年难过年年过。难道这世道不好,咱们就听天由命了吗?
明溪默然,随后叹了一声。只可惜老衲已经行将就木,秋后即将问斩,倒是小友你
小和尚我自然是要救你老和尚出去的!灵然说完,自己也觉得跟绕口令似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眼下有些惨,但是小爷我还有些本领,想必咱们是能活着出去的。老和尚你别担心!
明溪笑的十分惨淡。
隔着黑暗中的水声,明溪的声音恍恍惚惚,似乎隔着一座遥远的烟海,在空气中起了雾。
老衲一生为人坦荡,如今已年近古稀,即便是去了也无甚要紧,只是担忧城中百姓
大唐初建,虽注定国祚有三百年,但眼下若是叫妖物作祟,祸乱朝政,怕是会惹起不必要的尘劫。
天择已现,妖物却在争夺先机。恐怕不好
怎么又扯到天机?灵然瞬间警惕。难道天择后还会有变化?
明溪失笑。天择者,从来不止一人,不止一国。历来天择之下,也有变数。
于我大唐而言,这变数是来自民间的怨愤之气,或者也不尽然
明溪顿住,十分迟疑地道:老衲修行近六十载,始终无法参详透佛经,卡在那自性自度与普渡众生之间。
这是小乘与大乘的区别了!后世为此曾争论千年,也是因此,才有了后来唐僧取经一事。
灵然精神一振。因为他前世爱看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对这段往事略有涉及。他忙插言道,这个和尚你却不需担忧,将来唐皇必然会送圣僧去取大乘佛经,届时佛光会普照天下。
阿弥陀佛!愿借小友吉言。明溪笑了一声。
只是唐皇眼下明显排斥我佛门中人,但凡见着僧侣,不分由头便捉来下入诏狱。据说今年秋后,通通都要斩首。如此,又何来的振兴佛门普渡众生?!
灵然皱眉。这个我就不知晓了。
唐僧取经是在贞观多少年来着?这谁他妈能记得住!【注】拿不出证据,就无法说服明溪老和尚。
就只能继续听那老和尚叹气。
哎,只恨小爷我读书少啊!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水牢中只听见一阵阵微弱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灵然试探性地往前动了动。
他发现虽然手脚叫绳索捆住,双脚间却盘的是个锁扣结,可以一寸寸地往前挪。
灵然不知明溪距他到底有多远,只耐心地往前走。
他动了约有一盏茶时分,才听见对面隐约又传来簌簌的锁链响动,这次响声明显清晰了许多。
有一事,老衲忘了提醒小友。这水牢中有专门为我修行中人所下的禁制。明溪叹息道,唐军虽然不尊崇我佛,到底军中也有修行人,这禁制法术十分厉害,小友仔细你的皮肉
他话还没说完,灵然不知脚趾头碰到了什么,便觉得一阵钻心的疼。随即四肢百骸如同被电击了一般,不住地神经痉挛。
他蜷缩如一只虾米,哐当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水中。
黑暗淹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以贞观三年,杖锡遵路周流多载,方始旋返。十九年正月,届于长安。
但也有说他是贞观元年走的。
本书取贞观三年,而且取唐僧偷跑的说法。眼下灵然(苏十三)所在的是贞观二年的平行宇宙,唐僧于次年出发。眼下于佛门僧侣而言,算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又注】贞观八年,魏王泰授雍州牧(就是京兆尹),但本书改成贞观二年任职,而且将他年龄调了一下,目前十四周岁。
第52章孤僧灵然(志怪)18
灵然觉得,他恐怕是要死了。
声音于耳际渐远渐弱,像是前世在飞机场消逝的引擎轰鸣声。
他昏沉沉地想,小爷我来世间一遭儿,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如今这日子,到底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
这想法如夜空中的烟花,一瞬即逝。
随即脑海绽开万千树烟花。一时是穿梭时空时于大郎身后看到的那无数璀璨的星辰,那许多星星爆炸了,它们会归往何处,围绕于他周身的星砂又将回归去哪里所谓天机,所谓变数,这一切与他有何干系?
灵然最后不甘心的想,苟活一世,难道注定他要死在这狱中吗?
这个念头一起,识海内的烟花渐渐散去,聚集成星云。
有一丝凉润气息,渗入他心田。慢慢的,左手无名指传来一丁点触感。
这一丁点触感挽救了灵然。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眼皮挣了又挣,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入眼一片朦胧的水色。
那烟花在高空中绽放,星云内一切风声都静止。灵然突然想起那条蛇。
刚想到此处,指尖那一丁点触感渐渐扩大,扩散至他的整个左手。手腕处一片酸麻。
再然后,视线中终于恢复清晰。入眼依然是那黑暗的水牢,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又是为何晕倒,动了动那唯一有感知的左手。
嘶的一声,耳中传来熟悉的蛇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