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然放下袖子,抬起头认真打量一眼佛堂,认命地爬到窗边打开所有窗户,寒风朔朔,冻的他脸颊一寒,鼻涕都快下来了。
佛祖莫怪!虽然我是个假和尚,但今日里,我背来的可都是佛弟子。我替他们,给您上香磕头!
灵然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随即认真地撩起袍角,跪在地上,三跪九拜,口中念念有词。
拜完佛祖,他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庭院内外重新打扫了一番,然后背着箱笼跪在地上擦拭佛堂。
这一顿忙活,足有三四个时辰。朝阳初升时出的宫,此刻已经日薄西山,近黄昏了。
他一屁股坐在台阶前,抬袖抹干脸上热出来的汗,大口喘气。放下几个小和尚的尸骸,指着箱笼内的骨灰坛,闷闷地笑了。
瞧,今日小和尚我也背着你们,咱们一起清理了佛堂,替佛祖上香献花,这一切可都是你们平生夙愿!该了结了。从今后,尘归尘,土归土,去吧!
这番话落,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打着旋儿,在庭院内缭绕转起来,起先围着灵然前后左右轻柔地旋转,随后突然腾空而起,哗啦啦的往上去了。
灵然仰头望着这阵风去的方向,半晌,笑了一声。
灵然只身送走了这些心有不甘的魂魄,重新将收来的骸骨一同埋入寺后舍利塔旁,与明溪老和尚做了个伴。
他在明溪老和尚面前供了一碗米饭,插了三支香,然后盘腿坐下,与明溪老和尚开诚布公地秉烛夜谈。
老和尚,小和尚我待你不薄吧?这一番也算全了咱们的情谊。只是这如今天下太平了,小和尚我恐怕不久也就要离开长安城。往后呢,岁月长长,小和尚我怕是不能年年来咯!回头我去附近乡镇雇些人,看在雪花白银的面子上,想必他们还不至于让这处寺院荒废!
灵然又叹了口气。
唉!可惜那一众精怪们都跑了。不然,也当有个人陪小和尚我吃吃酒。
他絮絮叨叨念了一番,掸了掸膝上尘土,刚起身往回走,身后突然一阵风起。与先前庭院那阵旋风不同,这阵风格外的和暖。在这数九寒冬,竟暖如春阳。
这股暖风包裹着灵然,吹过白袍边角,拂到面上,像是极温暖的来自于故人的殷殷叮咛。
灵然蓦然回头,看向舍利塔,然后垂下眼皮笑了一声,道:老和尚心意,我知晓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然后掸了掸衣袍,转身径直走了。
灵然在东安寺内足足呆了七天,直到除夕那一夜皇宫来人招他回去,说是除夕夜宴时东突厥可汗颉利也会起舞助兴。用圣主的话说,一个都不能少。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端着的一碗白米饭,转身端肃地捧着碗在佛前绕行一周。
国师大人!
宫里头那位内侍小声唤他,神色焦急。靴子跺在地上,吵的令人不安。
灵然自顾自绕殿走完,又上了一炷香,拜了拜。走到门槛处,眼皮撩了一下,淡淡地道:走吧!跟你回皇宫!
芒鞋迈过门槛,灵然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深深,自梁柱看到紧闭的窗扉,最后在佛祖面上大胆逗留。
国师大人?
嗯,走啦走啦!
灵然一甩衣袖,抬手从内侍手中接过白色裘衣,裹了裹,束住领口寒气。随后转身将佛堂门阖上。
一层层,三进殿堂都落了钥。棉布帘子在风中笨拙地震颤了几下,随后无声无息地落幕。
灵然出了门,甩蹬上马,身后十几个羽林军纷纷上马跟上。刀鞘撞击在腰间玉带,铿锵作响。内侍在一旁引路。众人簇拥之中,灵然却下意识看了眼指尖黑蛇,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与大郎那次争吵过后,青柳大郎数次想与他和好,他都没给人台阶下。眼下他在东安寺内经过了这几日,心下觉得孤寂,有意与青柳大郎和好,却不知如何开口。满心想着,小爷我左眼看右眼看,每天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要看你这条蛇上百遍,你怎么着也得开个窍,主动来讨好我吧?
他心是这样想,可是直到回到皇宫参加宫宴时,这条蛇都没再说话。
一动不动,像是彻底进入了冬眠。
贞观四年春,灵然正一人坐在偏殿内读书。单脚支在窗台上,耳内突然听得殿外有窃窃私语声。他原本不想搭理,但是那日似乎天气格外晴柔,恍惚间鼻端似乎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他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黑蛇一动不动地浮在桃花醉旁。
自打贞观三年腊月黑蛇进入冬眠期后,他便将大郎同志藏在殿内。就放在那口装过桃花酿的大缸内。黑不溜秋一丁点,在黑咕隆咚的缸里,若不是仔细伸手去捞,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灵然视线沿着那口大缸转了转,想,难道是几个月没喝酒?馋了?又或者,因那位曾以美貌名闻天下的隋萧后入驻李世民后宫,宫内春光大盛,竟然醺的他也
鼻子尖,竟然闻到了桃花味?
灵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两只耳朵却本能地支棱起来,动了动。
听说没,国师大人那头好像说有个亲戚来寻他。
别瞎说!咱国师原本可是倭国人,在咱大唐哪来的亲戚?就是一孤僧!
可真不是瞎说,说是原先这钟家也做过官儿!虽不大,但是在长安城跟老京兆尹还是有几分交情的。这不,居然还能把口信托到宫里头,也算他能耐大了!
哟!这怎么整?到底要不要告诉国师大人?
哎哟,你敢你去!老哥哥我可没那胆!圣上可是反复叮嘱过,咱这殿里头连只飞鸟都不让进!
那,还是算了!
哎哟,可惜了的,这些东西咱们分了?
随即是细碎的金银细软翻动的声音。
灵然心中一动,在这大唐他的确就一孤僧,除却一众妖怪以及死去的东安寺老和尚,还真没谁跟他有交情。等等!一众精怪,难道是那些精怪捎信捎到宫里头来了?
谁呀,这么墨迹,不会直接给他传道符吗?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书卷,懒懒地踱步到殿门口。殿门半开着,一袭白衣飘出,门口守门的那几个内侍立刻哑了声,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灵然目光顺着飘过去,就瞅见那三个内侍正凑在一堆分簪珥钗环。
一人手中还攥着个小口袋,是个闺阁里头流出来的荷包。这荷包上的花样灵然瞅着也有几分眼熟,他劈手一把夺过,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没错,居然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先前小七娘曾夸奖过的,是钟家母女俩的绣活儿。
因为与小七娘打交道次数最多,他勉强还能记住这精怪身上的气味。再加上这绣线,越发肯定了。
这袋子从哪里来的?
他将荷包攥在掌心内,淡淡地问道。
回,回国师大人
几个内侍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正打算编套说辞骗他,冷不丁灵然笑了一声道:别蒙我!本国师,可是能掐会算!
他这话一撂出去,几个内侍都哆嗦了一下,相视一眼,随即扑通跪在地上。
国师大人,咱们实在是不敢瞒您!但是咱也实在不敢说!
行吧,灵然摇了摇头,攥着那荷包掉头就往殿内走去。
也不叫那几个内侍起来,也没继续质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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