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白总管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也就是个影儿,万一追过去捞不着人可怎么办?
你怕?青柳大郎回头冷冷地看了白总管一眼。
哎哟大少您这话说的,我怕什么,还不是怕回头老爷知道了
父亲那头,我自会与他说。
青柳大郎说完,匆匆地走出酒楼。一身烟灰色三件套西装,腰杆笔直,身量极高,走的火烧了屁股般。
一出酒楼,早有辆黑色老爷车停在路旁。白公馆的佣人替他打开车门。大少!
青柳大郎坐进车,眉毛深皱。阿四,去京城!
啊?
开车的阿四忙回过头,帽檐下的两道八字眉高高挑起,瞪大双眼惊道:大少,您说去哪儿?
青柳大郎没答话,只看着阿四冷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啊!知道了!
阿四吓的立刻回头,发动汽车,一个屁都没敢放。
白总管刚悠哉悠哉走到车旁,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汽车在他面前嗤一下溜远了,甩起突突的灰尘。把个白总管惊得目瞪口呆,伸手抹了把脸。咳,这叫啥事儿!
那头苏十三可不知道青柳大郎正在寻他。他正吭哧吭哧地背着个巨大的碎花包袱,转头与戏班几个小孩儿说话。我说,咱们这是又往哪儿去?
谁知道!
旁边一个瘦高小孩儿,嘴里嚼着草根,没好气地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来的,谁知道班主要往哪里去!
苏十三被冲了一鼻子灰,只得摸了摸鼻尖,不吱声。
自打三年前,他在冀城外叫一个脸上长痣断了两条腿的班主给威逼利诱拐走之后,这三年过得那叫一个惨。
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他在那家野戏班子里头只混了半年,班主就叫下头几个武生给赶跑了。之前拿红缨.枪对着他的武生造.反成功,挑大梁做了班主。那人却不喜欢原班主那套,懒得将苏十三这种小屁孩儿从头养起,索性转手就将他卖给了另一个过路的戏班子。
可怜苏十三嘛也没学会,只因长得好,那新班主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回头就给了那红缨.枪青年几块银元,将苏十三领走了。到了新戏班子后,苏十三只给一位章老板跑跑龙套,还算轻松。
再后来,章老板叫人看上了,给收到后院里去了。戏班子得了一笔大钱,新班主无心跑江湖,挥挥手,就让他们各自散伙。各寻各家,各找各妈。
苏十三当时也想跑路,可惜他实在是长得太好啊!
新班主放了所有人,独独将苏十三领到一个唱男旦的名角儿面前,给人敬了杯茶,送了四样礼。这小孩儿,花老板您瞅瞅,今后能吃咱祖师爷赏的这行饭不?
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怎这俊呢!
花老板放下茶盏,翘起兰花指,一双桃花眼上下飘了苏十三几眼。然后两指轻轻夹起苏十三脸颊上的嫩肉,笑道:乖,唱一句给我听听。
不会唱!苏十三板着脸硬邦邦地道。
哟!脾气还挺倔!
花老板笑嘻嘻地转头对班主道:这小模样,这音色,他若没饭吃,那叫咱们这些人可怎么活!这徒弟,今儿个我可是收下了。
苏十三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花老板。
花老板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又随手端起茶盏,仔细地将茶杯盖揭开一条细缝儿,低头吹浮在上头的茶末。
还不快喊师父!
班主带笑骂道:你这孩子!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吗?如今这世道,你无父无母,又没个手艺傍身,放你出去没几天,水沟里就得多一具尸首!快,给花老板磕头!别跟头犟驴似的,不识好人心!
就这样,苏十三满心不情愿地、倒霉催地,又被花老板收为亲传弟子。
简直跟前世在大唐他与一众精怪辩经时说的一样,命运随陀螺转,半点不由人。
他跟了花老板后,每天三四点起来吊嗓子。两年下来,一开嗓,满座皆惊。
花老板这人,卸了妆面后也就中上姿色,但一折《贵妃醉酒》场场爆满。用花老板教苏十三的话说,做人呢,不仅外场上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且做他们这行的啊,一旦登了台,就得眼睛里头藏钩子。
苏十三一脸不屑。
花老板又道,别觉着丢人!让你眼睛里头藏钩子,不是让你去勾人,是教你去钩钱!
可是花老板这样一个剔透玲珑的人,到后来却像鬼迷心窍般,独独在一个人身上拧了性子。南墙都撞塌了,撞的头破血流,花老板都不肯回头。
花老板爱上了一个人。
这人据说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少爷,生得眉眼含笑,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每次来寻花老板,花老板就跟丢了魂似的,多年唱戏赚的私房钱都贴补给他了。
花老板既没勾住人家的魂,也没钩住人家的钱。
苏十三曾不止一次劝过花老板,说这人恐怕就是个拆白党,只会吊膀子,没别的本事,让花老板当心。
可是花老板坠入情网,完全听不进劝。
那大少又爱抽鸦片,花老板贴了那人许多钱,后来不知怎的也染上了鸦片瘾,嗓子毁了,人也憔悴,许久接不着好戏,在各家戏班子里头腰杆子就挺不直了。
花老板落魄的时候,苏十三也没想过跑路,但是花老板撵他走。
有天下午,花老板将他唤到床边,鼓鼓地抽了口鸦片,青烟袅袅。
花老板脸色蜡黄,半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看了一眼苏十三。十三啊,你跟着我这两年,倒也算得上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可惜太小,不然我还真想
他说着笑起来,虽然容光不再,但是一双桃花眼在笑的时候依然有几分春水潋滟的味道。
苏十三心里难过,低头道:花老板,您将这鸦片戒了吧!以后咱寻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花老板笑着摇摇头,然后一手捧心,蹙眉道:我这心里头不服气。不服气,你懂吗?
苏十三张张嘴,没说话。
花老板瞧上的那人,就是个烂泥里的渣。用苏十三的话说,是怎么都洗不白的渣。
我知道你瞧不上他,我也瞧不上!但是我既然跟他掉到了烂泥里头,要我放了他,让他光鲜亮丽地走出去过人的日子,我不服!
花老板陡然拔高一个声调,惨笑道:要死,就得一起死!
您别这样想,苏十三耐下性子劝道:花老板,您今年也就二十七八岁,犯不着
二十七八,在这行里头已经是块老腊肉了!
花老板笑着摇摇头,打断了苏十三的话。你还小,别跟着我糟蹋日子!这里有些钱,他递给苏十三一串钥匙。这是我的养老钱,怕叫他摸走,我特地存在银楼里头了。你拿着钥匙,叫他们取了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
gu903();哎哟,跟我还犯什么倔呢!花老板笑了一声。你既然喊我师父,给我磕了三个头,又奉了一杯茶,我这心里头就拿你当儿子看!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就这样了。我可以烂掉,但是不能拖着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