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大郎猛地按住苏十三肩头,盯着他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去了那人府上,给他唱戏?
对着这样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苏十三没法撒谎。他只得咽了口唾沫,扬起脸,认认真真地看着青柳大郎回答道:是!
青柳大郎放下手,转身就要走。
这样你就不理我了吗?
青柳大郎背对着苏十三站定,脊背笔直,如一杆标枪。
苏十三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如果不将你捞出来,你若是死在牢里,你叫我怎么办?
你
青柳大郎欲言又止,随后慢慢回过头。漆黑的瞳仁内一点表情都没。他就那样逆光站着,像是站在暗黑的血渊底部,看着他毕生所求唯一的光亮。
宝贝儿,你与吾说句实话!你究竟,把吾当做什么?
苏十三茫然地看向他,捏紧拳头,眼眶内泪花隐现。
青柳大郎又淡淡地道:我若死在此处,是不是就不能带你回剑阁去见灵拂?
当然也有这一层
果然如此!
青柳大郎苦笑着闭了闭眼,不知为何整个人像是一瞬间颓了半截,连脊梁骨都松垮下去。然后他抬起脚,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十三跟在后头跑,起先还能看见那个白衬衫黑裤的背影。但是出了巷子口,青柳大郎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苏十三跑到街市,只见稀稀拉拉的行人,来来回回地走,有说有笑的。然而一切声音与温度,却突然自苏十三的生命中消失。他听不见,也看不清。
他抬起眼,茫然四顾。人潮汹涌,人来人往。可是那条龙却突然不见了。
大少!白大少!
在人群眼皮子底下,苏十三不敢喊出大郎的名字,只得双手握成喇叭状,焦急地在人群中呼喊。
青柳大郎将背靠在门板上,从一处窄门后凝视苏十三在人群中仓皇奔走。苏十三找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
最后突然抿紧唇,低头沉默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白总管丢了苏十三,回头又莫名其妙接到喜报,说是自家少爷放出来了。可是等他赶去巡抚大牢门前接人时,守门的大兵却告诉他,白家少爷早叫人接走了。
是谁接走的?
那歪帽子大兵斜斜看了他一眼。不就是你们府上的丫头!那个丫头唱戏挺好,老夫人挺欢喜,特地打发人带她来接的。
白总管微一沉吟,联想到那夜在油灯下见到苏十三给他看的那张拜帖,猜测许是苏十三又扮作小姑娘模样,梳着那两条马鬃做的麻花辫儿,私下里溜去找了那位张爷。
真是好大的狗胆!
但是,也真他娘的管用!
白总管慌慌张张地辞了那大兵,又不敢去张承安府上找人,只得打发从冀城跟着他来的一个小子逐个去白家各洋行铺子寻人。又让阿四开车去白公馆附近张一眼,看少爷是否有回去。
阿四匆匆出去,与白总管两人分头去了白家在京城的54间商铺。五十四家里头,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家还开着门,其他的都只留下一个掌柜的守店,其他人都打发回家了。各家铺子都说没见到少爷回来。
白总管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究竟跑哪儿去了。
三天后,风声越发的紧张起来。张承安放了青柳大郎,却反倒对白家下了狠手。京城白家最后的十间铺子也贴上封条,扛枪的大兵们围了铺子,将所有值钱东西都搬走了。
又过了七日,苏十三正心神不宁地在王府内擦拭博古通今架子的花瓶,突然听到外头有大兵与张承安说话。两人边走边说,已是走到廊前。
爷,白家那事儿办妥了!
银票都收齐了?
回爷的话,所有的铺子都封了,里头的货,但凡有值钱的都叫兄弟们扛回来了。
这种经商人家最是滑头!老子刚进驻京城的时候,想找家乡绅商会牵头出钞票,没一个肯干!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那还用说!现在肯定早悔断肠子了!
张承安听后哈哈大笑,笑声穿堂入室,径直刺入苏十三耳膜。苏十三小心抱着花瓶,自多宝格缝隙朝外张望。
那白家主事的那人怎么办?副官凑到张承安眼皮子底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白秀山?张承安挑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杀了吧!
是!副官忙应了。
张承安挑眉笑了笑,拔脚就往佛堂后头去找张老夫人。
苏十三瞧的真切,忍不住手一抖,啪嗒一声,将一尊足有三百年的白瓷薄胎花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头白总管也看到了贴在大街上的诛杀令,一共三位当地有名的富商,白秀山的名字赫然也在上头。
白总管两眼一黑,要不是旁边小伙子手快扶住,险些当街栽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所住的客栈,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阿四回来,他才恍然地动了动眼珠。
白总管,你没事儿吧?阿四站在门口,声音紧绷,像在嗓子里藏了把弓.箭。紧张而又压抑。
咱把少爷丢了,如今老爷又快没了!白总管表情愣愣的,似哭似笑。白家这是遭了什么事儿啊!
白总管?
啊!我没事!白总管挥挥手,随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要么,咱回趟冀城,把族里的人都叫出来,想个法子?
总管您和我说话?
阿四回头,神色有些慌乱。我,我就一开车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顿了顿,又迟迟艾艾地走上前。今儿个都二十六了,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发,您看?
白总管看着伸到他面前的一双手,沿着那双手缓慢地视线上移,见阿四肩后背着个包袱,手里还提着个藤条箱子。他猛然一惊,问道:阿四你要到哪里去?
这不,这不白家要垮了吗?我老家原本就在冀城,再说了,冀城的家当都叫您变卖了拿来京城救老爷和少爷。如今老爷要砍头了,少爷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要么,咱们也散伙得了?您回您的乡下养老,我也回去另外寻个差事
散个屁的伙!
白总管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阿四鼻尖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爷出事儿,你撒丫子跑的比兔子还快!
人走茶凉嘛,这也怨不得我啊!
阿四没讨到钱,还被臭骂了一顿,不高兴地摔门走了。
白总管怔怔地看着客栈内空无一人的厢房,又想到这两天张承安几乎将白家在京城的基业连根拔起,就连白公馆都贴了封条如今老爷若是再没了,少爷又找不着,他一个老人家该何去何从?
想不到替白家卖了20年的命,白家居然说垮就垮!船沉了,他连个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想越恨,陡然间想到苏十三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恨不能时光倒流,再回到少爷将那头小野狐狸精领回家门的那天,冲上去,把苏十三那双招人恨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秋风凉,雁南飞,入夜水成霜。
霜降过后,白秀山终于被推向了菜市口。
苏十三躲在人群里头,踮起脚尖朝外张望。囚车上的白秀山看起来像是突然老了二十岁,满头白发苍苍,竟是在牢中白了头。
如今这杀人呢,是用刀砍头,还是吃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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