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阿箬不是第一次杀妖,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抱着妖的尸体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她想隋城主和英枬这对夫妻虽心狠手辣,却是世间少有的真爱。
她没去看英枬的尸体,小院内妖气散尽,风中只留下槐花的香味和些微呛人的烟火味道。
雷雨仍在继续,阿箬一步步朝隋城主的方向走过去,隋云旨头脑发昏,视线模糊,在阿箬动的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刺她一剑的原因。
英枬离开书房后,隋云旨便忍着双脚的酸麻跟了上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阿箬是否还活着,若他能找到阿箬,必定放她离开,向她致歉。走到英枬所住的小院外,瞧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英枬的哭声不断,又有几道痛苦的哀嚎,隋云旨立刻拔剑冲了进去。
其实他没怎么看清阿箬的身影,他只看见自己母亲在地上打滚,而父亲跪在一旁抱着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便一股热血冲上天灵,不管不顾地提剑刺向了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那一剑刺下去,他才看清了对方一身青绿衣裙。
他是想救阿箬的,却刺了她一剑。
而他将阿箬从天际岭找回来,本也是想救母亲的,最终却害得母亲身亡。
英枬召唤毒蛇想杀阿箬,隋城主放火堵住洞口想烧死阿箬,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父母在这一夜间变得那样陌生。可即便他们有害人之心,行害人之实,他们也是他的爹娘,他为人子,怎能袖手旁观?
“阿箬姑娘!”隋云旨抱住了阿箬的腿,他浑身哆嗦:“阿箬姑娘,求求你饶过我爹一命吧,求求你了。”
隋云旨抱着阿箬的腿求饶的模样,与英枬先前对她磕头时如出一辙。
阿箬抬了抬腿,看着隋云旨的脸。
她第一次见到隋云旨是在天际岭的雪地里,他晕了过去,阿箬将他蒙脸的布巾摘开,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来,那样的脸,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公子。如今还是这张脸,眼下青黑,血色尽褪,早已不是血气少年。
人之信念很脆弱,三言两语便可攻破。
几番心历起起落落,隋云旨也不再是当初的隋云旨了。
“你也想杀我。”阿箬抽回了自己的腿,没让他再碰上,却也没再将他踹开:“你明知你爹娘做错事,明知他们咎由自取,可还是因为他们杀我……我救过你的命,隋云旨。”
“是,是!”隋云旨道:“我不该刺你一剑,也不该偏袒他们,可人心肉长,他们是我亲生父母,我又怎能真的看他们去死?!阿箬姑娘……人因情而生,无心无情那就是个死人了,我固然知晓爹娘之过,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大义灭亲啊!”
“为何不能?”阿箬抿嘴:“做错事便要承担结果,感情不是对错的借口。”
“难道你身处我这个位置,也能做到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隋云旨刚问出口,便听见阿箬淡淡的一句:“我能。”
他愣住了,抬头迎着大雨,一滴滴豆大的雨滴落在了他的眼中,砸在了他的脸上,与眼泪混在了一起。
阿箬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明明只要一伸手便可碰到对方,却好似离了十万八千里的鸿沟。阿箬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她方才那句“我能”好像已成事实。
那边隋城主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身子一歪,昏厥在了英枬的身侧,饶是如此他的手也没放开英枬的袖摆,与那条千疮百孔的蛇躺在一处,口中溢出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悲痛欲绝摧肝肠,隋城主的五脏受损,无需阿箬动手,也大减寿命,活不过几年了。
“父亲!父亲!”隋云旨见隋城主倒下,连忙起身去扶他。
他刚将人扶起来便见他口鼻处溢血,心慌之余再看向那条伤痕累累的蛇,隋云旨身子也软了下去:“……母亲!”
要杀了他们父子二人吗?
阿箬离他们十几步距离,脸色淡然,她心中的那些气恼恨意,好像随着雨水冲刷干净了,剩下的,便是厌弃唏嘘,似是有股凉凉的风,直钻心口。
阿箬要想杀人,隋家父子俩毫无还手余地,一个年少才知愁滋味,一个半生残命将入土,细细瞧去,哪儿还有他们点火执剑时的力量。这二人宛若不堪一折的枯枝,随时能应风而断,又何须她去动手呢。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鹿眸上卷翘的睫毛颤颤,几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嘴角化成了无声的叹息。
“罢了,我可怜你。”阿箬轻声道。
隋云旨已经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话,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条蛇庞然的尸体,也没法儿用力抱起瘫软的隋城主,他的双膝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阿箬没再看他,转身走了。
出了英枬的小院,院子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消散,阿箬借着雨水洗了一把脸,穿过几条长廊,就在城主府的园子里找一间库房,挑挑选选,取了件成衣换上。
再从库房出来,屋外的雨势小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深黑的夜空逐渐转蓝,雨打蕉叶,廊亭萧瑟,阿箬一身靛青的长裙,背着巨大的包裹,撑了一把画梅的油纸伞就近找了个侧门出了城主府。
出侧门便是一条长巷,薄雨从两间屋子上的琉璃瓦飘下,无声染上油纸伞,阿箬的眼神有些空,慢慢朝巷头而去。
隋云旨问她,若她落到他这种处境,难道就真的能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
阿箬回,她能。
她是真的能,她也是这么做的。
三百多年前的某夜,岁雨寨的人围着篝火唱歌时,她便冲出去了。他们算作一个村落里的伙伴,一起随流迁徙,一起生活过许多年,阿箬认识他们每一个人,除了极个别讨厌的,其他人她其实都挺喜欢的。
可他们都做错了事,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以命相抵也抵不过所犯下的罪过,若不拿命来赔,他们还能赔什么呢?
那一晚的阿箬其实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鼓动着,随着她杀的人越多,也越来越快。大火燃烧了半边樟木林,岁雨寨集聚的村落里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然后她便用那把沾满上百人鲜血的屠刀,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死的感觉很痛,可死亡的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一场大雨浇灭了樟木林里的火,也将那些死去的人重新唤醒。他们身上的血化成了水,他们皮开肉绽的伤口渐渐愈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惊恐一场真实的噩梦,更惊异自己的不死之躯。
阿箬也睁开了眼,屠刀就在身侧,岁雨寨的人也都活着。
“阿妹疯了!她要杀了我们!”
“快,快把她抓起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能再让她拿到刀了!”
“把她赶走!留着这么个祸害在咱们岁雨寨,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你这疯子,简直比那外头生吃人血的蛮人还要可恶!”
那样一句句指责、辱骂,那样一道道愤怒的、仇恨的、惊恐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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