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芸娘伸手拨弄了一下鬓角的发丝,似是仪态万千地朝外走。她的衣裳从肩膀上挂下来,外头风霜雪天里冷得便是穿了棉袄的人都在打抖,芸娘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周围有瞧见她的人纷纷对她露出了嫌弃的眼神,芸娘置若罔闻,完全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古怪的笑。
一个小药童见天暗了,拿起油灯去点亮门前的灯笼,何桑的背有些弯,他也看向那两盏灯笼,年岁久远,上面的画儿都退了颜色,可当年这灯笼被做出来时,很鲜亮。
入夜寂静,阿箬盘腿坐在了软榻上,双眼盯着桌面上的翠竹花纹灯。
药童给她与寒熄整理出两间房,阿箬也早就知道寒熄无需她的保护,可她还是习惯与寒熄住在一起,想着时时睁眼都能看见他。
今夜是个不眠夜,何桑的转变在阿箬的眼里有些奇怪,他好像变得不好了,可在面对病人时,又不似她以为的那么自私。
何桑的身上有矛盾点,好像阿箬不去了解他,他也就不为自己解释。
阿箬伸手揉了揉眉尾,想得头疼。
寒熄已经睡下了,阿箬起身将桌上的烛灯吹灭,免得影响寒熄休息,而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尽量摒除纷杂的思绪。
屋外的风声依旧,吹在窗户上发出哐哐声,苏妍和苏老爷住的地方就在他们对面,时不时还能听见小女孩儿的咳嗽声。阿箬没睡着,她也听见了自己屋子里的动静,寒熄起床了,慢慢朝她靠近。
阿箬没睁开眼,她察觉到了寒熄朝她看来的视线,而他弯腰朝阿箬靠近,然后将她搂起,抱着阿箬转身走向床榻,将她放在了床上,又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阿箬的心跳快得厉害,砰砰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明显,阿箬听见寒熄发出一声轻笑,她也装不下去,干脆睁开了眼。
对上寒熄的视线,阿箬眨了眨眼,浅笑一下:“我一直都没睡着。”
“嗯,我知道。”寒熄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心跳声很快,从我靠近你开始。”
阿箬:“……”所以她装睡全都被寒熄看在眼里了,太丢人了。
“床上暖和些。”寒熄道:“以后你睡床。”
“那怎么行?我若睡床了,您睡哪里?”阿箬虽这么说,可双手还抓着被沿,没有起来的意思。床上的确很暖和,因为寒熄睡过,所以被窝里全是他身上的香味儿,这个味道让阿箬很安心,也有些留恋不舍。
“我不用睡觉。”寒熄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让她微微抬起的头靠在枕头上。
夜很深,屋外的雪也很大,风呼呼地刮,屋内无光,可屋外有月色,淡淡的银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入,也能叫人看见彼此温柔的面庞。
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屋外的月光似乎染上了一层颜色,寒熄朝窗户看去,片刻后开口:“烧起来了。”
“什么?”阿箬闻言,连忙起身,这时她才发现,那照入屋子里的光里微微闪烁着跳跃的火焰。
“那棵树,烧起来了。”寒熄说这话时,声音似乎有些低落。再看向阿箬,这一眼像是要将她牢牢记住,刻在瞳孔中,刻在心尖上。
阿箬没看见他的眼神,她听到何桑破碎的嚎啕声,忙不迭地往外跑,连鞋子也没顾穿上。
第110章生命树:十
医馆的后院里种了一棵几百年的槐树,槐树上挂满了这几百年来何桑救治的病人对他的感激与祝福,阿箬曾以为,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树。
可普通的树不会在寒冬天里也长满绿叶,不会挂上成千上万条感恩的红绸,也不会环绕灵气,便是夜里每一片树叶都发着淡淡的光。
这回阿箬看清了,那株槐树上每一片长出来的叶子,都像是一滴功德累积的萤光,那些萤光在大火中闪耀,绿色与赤色交叠的地方,噼里啪啦地冒着五彩的火星。
一场雪夜大火将整个儿医馆里的人都吵醒了,所有人都围在了那株槐树边上,因为天上还在飘着雪,后半夜井口都被冻住了,根本没办法取水来救火。
阿箬的双脚踩在雪地里也不觉得冷,她双眼愣愣地盯着不管不顾朝火里奔去的何桑,又一次在这个老人的身上看见了沧桑,这回沧桑中还带着绝望。何桑在大喊,他扑到了树根底下,想用地上的雪来救火,可雪被大火融化,白雪覆盖的圈子逐渐往外围扩散,而那株树上布满了火油与酒,根本无法浇熄。
“不、不!不不不!我的树,我的树!”何桑抱住了树干,他的身上被大火烧烂,可他却像是不知疼般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护住那棵树。
怎么可能护得住呢?即便他不死不灭,可那具身体也只是一具肉身罢了,从火焰中出来后他会慢慢复原,但烧穿了骨血的大火依旧会沿着树干往上攀爬,吞并整株槐树。
阿箬看见了芸娘,她就坐在一旁雪地里,火舌烧到了跟前她也不退缩,披头散发的,她身边倒下了许多瓶瓶罐罐,风中的酒味儿与火油的味道很刺鼻,而芸娘却很高兴。她深深地嗅了一口这浓烈的味道,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也感受到了些许报仇的痛快。
她记得这棵树,因为她小时候也被何桑救过一命,当时芸娘家里已经给了医馆银钱,何桑没收钱,却要年纪还小的芸娘在红绸上写下几句感激他的话。芸娘的家里条件不好,若她家有钱,后来也不会应婚约嫁给了一个农户,故而她从小没读过书,更不会写字。
芸娘不会写,但芸娘的爹会写,何桑却不同意,坚持要芸娘写下一句话,还自己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芸娘临摹下来,算作她亲笔所书。毕竟何桑救过芸娘,李家人也确实感激他,便让芸娘学了半天,终于将那一句感激之言写得有模有样了才走。
红绸被何桑亲手挂在了院子里的槐树枝上,芸娘在他挂上树枝时还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心里也奇怪,对年幼时学了半天字的记忆尤其深刻。后来芸娘家里人听说何桑这人便是如此,给人看病给不给钱无所谓,但只要病好了,一定要给他写上一句感激之语,得他治病的本人写下才行。
也有人说,他这是道貌岸然,将自己的丰功伟绩挂在了树上,那多显眼?日后只要是入了医馆的人,都能看见他曾经救过多少人,他虽不要钱,可这美名却不落下一分。
他那么看重那棵树,芸娘就毁了它,谁让何桑治好了顾风这个哑巴,谁让他教唆顾风在公堂上指认王冲?只要她不好过,她也要所有人都不好过!
芸娘看何桑在火里几乎要烧化了,心中愈发地痛快,她哈哈大笑,笑声与何桑的痛呼声夹在了一起,裹挟于风中。
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押住了芸娘,也知道这大火是芸娘放的。他们不在意芸娘如何,只在意冲进火里的何桑还有没有救,这么大的火,何桑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
火光外众人想要救何桑,却无能为力,两个小药童都流泪了,何桑的徒弟也在大声喊着师父。
阿箬逐渐感受到了寒冷,在她看见大火将何桑的皮肤烧化烧焦时,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朝大火奔去。
火光蔓延,整个医馆的院子里都是一片通红,这么大的动静,附近的居民很快也会醒来。何桑完全顾不上别的,他的身体逐渐不支,跪坐在了树干下,将头沉沉地磕在盘踞的树根上,发出了呜呜哭声。
阿箬甚至可以摸到他的肩骨,她将何桑从大火中拽了出来,便是自己也被火烧坏了一大片皮肤,最后两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了雪地里,看向已经冲天的火光。
槐树上的红绸都被烧掉了,一行行感激的字全都化作灰烟,何桑的样子太吓人了,他浑身焦黑流着浓墨似的血,滋滋冒着烟。
医馆里的人见状都惊呆了,即便他们知道何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在外被称为神医,也有一副可以长生的丹药,却从未想过一个人在大火中烧这么长时间,骨头都烧出来了,却还能活着。
何桑瘫坐在地上,望着那通天的火光,凸出来的眼珠子凝出了泪水,滑落正在生长新的肌肤的脸上。他的声音已经被烟熏哑了,嘴唇颤抖,喃喃一遍又一遍:“完了、完了……什么都没了。”
名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其实不是的,何桑在意的,从不是那点儿名声,他在意的是那些随着红绸消失也一并消失的绿叶,还有依附于树上多年积累的功德。
阿箬心头沉甸甸的,矛盾与不解,他要这些功德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他迟早都会死在阿箬的手上?又或者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会想要积累这些功德,为他的来世求福?
阿箬见到自己的手竟还在颤抖地抓着何桑的肩膀,顿时松开,她其实本意是想要何桑死的,那他究竟被大火烧成什么模样,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