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姜扬这个丞相要当个忠臣,有些人就只能往外部使劲,先前戏台闹剧就是个明证。
姜通家里是以姜扬马首是瞻,见族中隐隐生了乱相,对姜通留在京中,有了与楚初开朝时截然不同的看法,于是让姜通求到了狄其野那里。
涉及官场,狄其野向来是交给顾烈决断,姜通心里也明白,求到狄其野这儿,其实就等于是求到陛下面前,过个明路。
姜通已经是京卫总指挥,虽然只是管着京城护卫,可京畿之地兹事体大,官职实在不小,要往外调,又不是贬谪,总不可能还往低了走。
姜家人心明眼亮,在这时候提出来,就是知道顾烈在考虑北域都护的人选,既是解了顾烈的困局,也给了自家一条外路。
顾烈对姜扬满意,也不介意给狄其野的手下谋条外路,再说,北域都护府在天寒地冻的北疆,有这么一个放心人愿意去,是再好不过。
于是顾烈授意狄其野,把北域大都护的位置,在姜通那里提了提,明面上,只是让姜通随军做个左都督,为狄其野掠阵。
因此,姜通时隔四年,又有了跟随狄将军行兵打仗的机会,把留在京城的哥几个羡慕得不行,同时也是送别之意,临行前被拉去京中有名的酒楼,宰了顿狠的。
其中,点菜点得最狠的,就是在吏部累死累活的敖一松,这人边吃还边扎人心,对姜通殷殷嘱托:“你也吃啊,都是兄弟,你可千万别客气,以后在北边天寒地冻的,想吃你都吃不到。唉,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来,兄弟,走一个。”
敖一松开了头,庄醉姜延他们纷纷跟上,轮流给他灌酒,连牧廉都学坏了,一本正经地拿着杯子,就光说一句话,“师弟,大师兄敬你”,敬了他五六回,还非得他满杯回敬,不然,就用大师兄对你很失望的眼神盯着姜通,简直遭不住。
那天夜里,是他们几个抬罗汉似的把姜通抬回府里去的,丢脸丢遍了整个京城。
姜通行军路上想起来,还气得很。
“怎么,”狄其野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笑话他,“酒还没醒?”
姜通苦了脸:“将军,你就别笑话我了。”
前几年在京中,他们几个都跟着牧廉喊师父,一回到军中,姜通发现,还是“将军”顺口,根本不用改,自然而然就喊回来了。
狄其野笑笑,没再说话。
他从离开京城,就开始夜夜做梦。这些梦模模糊糊的,只在他脑海里留下几个不连贯的画面,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却被搅合得心烦意乱。
狄其野都要怀疑是不是顾烈这个帝王能镇邪祟,怎么离了顾烈,就怪梦入侵了?
到今日,狄其野才忽然想起,自己睡在未央宫时,也做过这种怪梦,那次是自己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心里难受。
最近的梦,开始有画面留下,可都是些无法识别的战中场景。
难道这些梦会越来越清晰?
狄其野微微皱眉,他不喜欢任何不受掌控的局面,尤其,是在临战之前,出现这种不必要的无关情绪。
见他皱眉,姜通不知将军在烦恼什么,只能试着岔开话题问:“将军,我听堂兄说,出征前陛下还给您补过了生辰?您也不说一声,咱们可都没送礼。”
古人在意整寿,逢十祝寿,可到了定国侯这样的地位,本该是年年大肆庆祝的。然而大楚最上头三个人,顾烈、顾昭、狄其野都不爱庆祝,闹得百官也收敛得很,除非大寿,也不敢大请大办。
想到顾烈坚持要给自己补过生辰,连带顾昭一起,在未央宫吃了顿寿席,狄其野摇头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长了一岁,何况,也不是整十。”
也不知为何顾烈非要给自己过这个生辰,顾烈连自己的生辰都懒得过,对他这个生辰,倒注意得很。
姜通也笑了:“这么一想,将军您今年才二十六岁,真是年轻得吓人。”
狄其野暗自反驳,其实将军我今年二十四。
不过,狄其野顺下去一想,假如算上上辈子,那自己今年可就是五十大寿,比顾烈足足大十六岁,这么一想,狄其野莫名生出了长辈之心,感觉在顾烈面前更硬气了一点。
真是完全不需要精神胜利法。
姜通听到将军奇怪地轻笑了一声,循声看去,却见将军潇洒地勾着唇,照旧是剑眉星目,照旧是俊朗不羁。
时光似乎对这个永远拥有飞扬意气的人格外宽容,舍不得让他老去。甚至都舍不得催促他褪去少年风骨。
姜通只能感慨,将军当了四年定国侯,看上去,竟然是一点都没变。
“敖一松近来如何?”
狄其野久住未央宫,牧廉、姜延和庄醉都是没朋友的官职,言官轻易也不想招惹他们,而姜通和左朗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唯独敖一松坐在吏部左侍郎这个位置上,本来牵扯就多,是轻易不敢多走一步,生怕被言官参个天昏地暗,连定国侯府都不敢多去。
因此,在这些下属中,除了远在云梦泽的钟泰,狄其野见得最少的,就是敖一松。
姜通想起本来最爱扎别人心的敖一松时刻怕被言官扎心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他啊,他苦着呢。”
附近的精兵们整肃着军容赶路,眼神却一直往说笑的两位将军身上瞟,这可是大楚兵神,定国侯!这辈子有幸跟他出征,值了。
黄昏时,大军扎营。
狄其野腿上盖着绒毯,与姜通商讨前方传来的最新敌情,刺伊尔族正在攻打冶庚城,这座毗邻乌拉尔江的城池终究没有躲过被觊觎的命运,但好在翼州都督府已经领命驰援,正在与刺伊尔族骑兵对抗。
“将军。”
近卫应声进了帅帐,拿出一个木盒,匆匆禀报道,“陛下回信。”
这木盒,像极了当年狄其野用来送顾烈春蚕的盒子,他还记得,当时顾烈还用木盒诳了他一两银子。
姜通自觉避让,转过视线,狄其野打开一看,是一幅画。
最惹人注意的是那只与顾烈背上纹章非常相似的火凤,它两翼高展,目光如炬,一爪有力地勾起,深入岩石,另一爪平展着,按在身下巨狼的肚子上。
那头狼不仅对火凤露着肚皮,眼睛眯起,四肢软软地搭在身前,额头上还傻乎乎顶着片桑叶。
成何体统!
有伤风化!
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