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时间,尽管忙于筹备并进行清明祭祖诸事,但也足够顾烈把兰延之和兰家查个底儿掉了。
兰延之的父母,确实是在秦州行商时遇害的,当时同行的长子,也确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兰家祖父不愿相信长孙已死,但毕竟怕有个万一,若是长孙真的没了,不给他立个坟岂不成了无处可去的野鬼?所以尽管兰家家里一直供奉着长生牌位,也还是给长孙在父母坟边立了衣冠冢,外人也都以为兰家长孙和父母是一同去了的。
因此,兰延之不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但能不能得用,用到什么位子,顾烈当然得视狄其野的态度而定。
狄其野却反问:“你是怎么看的?”
“他可能是你,”说你似乎不对,顾烈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这个身份的亲兄弟。”
说到亲兄弟三个字,狄其野察觉到搂抱着自己的臂膀不自觉地僵硬收紧。
狄其野漫不经心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算是,我‘活’过来的时候,这个壳子里的人也已经死了。我认不认兰家,都可以算是欺哄,除非我将实情坦言相告,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上,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重要的是,你对兰家,怎么看?”
真是熟悉的决绝。
可顾烈却并不觉得不好,甚至,他必须承认,狄其野对他人的决绝,他并不是不乐见的。
然而顾烈毕竟不是真的不重视亲缘,否则他不会将亡燕复楚视作一生奋斗的目标。于是强忍下独占欲,提示道:“你不想要亲人?你们毕竟,血浓于水。”
这样相似的长相,这样巧合的时间地点,若不承认狄其野很可能就是兰家大哥的事实,那是自欺欺人。
狄其野轻笑道:“顾烈,我上辈子,是人造的人。”
他一睁眼,看见的不是欣喜若狂的家人父母,而是冷静地取走他的血,根据气味与血液分析,判定他能否活下去的实验员。
在他成长过程中,见得最多的,就是戴着防护面具的实验员。
“长久以来,我对任何人,不论是上辈子那些身体基因就与我有本质不同的人,还是这辈子这些也许和我同源同宗的古人,都没有太多的亲近感。”
也许是基因缺陷,也许是本性冷淡,他从来没有像其他实验品那样试图亲近实验员,也从来没有想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他在各项测验中都遥遥领先,一旦实验员发觉他的基因改造失败,只是一个原始人,就立刻丢弃了他。
用报告上的话来说:疑似冷血,无法培养忠诚度。
但他自认绝不是一个冷血之人,他只是冷淡,而且,他自认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忠诚勇敢,这一点,绝不是他自夸,他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他对联盟的爱。
“其实一开始,我对古文对成语的兴趣,表现出我对人类、尤其是古人类的迷恋,也是为了让军校、军队高层放心。后来才真正对古战术,对你,产生了兴趣。”
狄其野仰起头看着顾烈:“你是上位者,我也是,我们做一件事,从来不是只为了眼前这一件事。在这个时代,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所以,兰延之你用不用,关键要看你觉得他有没有用。”
顾烈的筹谋,狄其野明白,所以选择了配合。
这种配合,并非是利益上的,而是纯粹感情上的。
因为狄其野并不从顾烈那里索求利益,他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更好地去当一个定国侯,正相反,除去原则上的底线,他怎么当这个定国侯,只看顾烈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定国侯。
顾烈需要一个能把自己和自己下属用层层关系网保护到无法轻易撼动的定国侯吗?顾烈不需要。
定国侯太强,就走向了王权的对立面。
所以顾烈要这么费心筹谋,在不影响大楚传代的基础上,为狄其野铺一道保护网,因为狄其野自己不会也不愿这么做。
不是说狄其野除了顾烈之外,真的不关心任何人,他毕竟只是冷淡,不是冷血。只是与他们相比,顾烈是狄其野最在意的。
就好像他们这半年来近乎形影不离的相处,这是顾烈的需求,狄其野愿意去满足他。
他们之间的任何局面,谁进谁退,谁强谁弱,都是他们共谋的结果。
他们同党,他们同谋,都只为了携手同行,为了此生一起走得更长远。
毕竟是在奉先殿,顾烈心神激荡之下,也只能亲亲狄其野的手。
“改日,我去见他一面。”狄其野说。
顾烈抱紧狄其野,久久不语,随后,两人说起顾昭生辰的安排来。
定国侯通过近卫下了帖,邀小兰大人过府一叙。
兰延之心情激动,正值休沐,早早地到了定国侯府等候。
主人还没到,这是当然的,毕竟满朝文武都知道定国侯住在未央宫,兰延之对此忧心忡忡,但兰延之现在是没那个资格过问的,他心底清楚。
何况,现在最要紧的,是终于能与狄其野相见。
兰延之心情如何激动不说,牧廉心情是不怎么样,他跟个晚娘似的坐在一边,对兰延之展开了强势围观,把素来不顾他人非议的兰大人都看得直冒冷汗。
右御史大人这是对他有意见?这可是大哥,这可是定国侯的徒弟,为什么一来就对他有意见?
兰延之很是忐忑。
但他们如何闹腾,狄其野是不知道的,他刚从未央宫出来,顺道去东宫看一眼顾昭。
结果走到东宫书房外,听到先生教琴,顾昭正练习着,狄其野摆手对要禀报的太监轻声笑道:“别,我连弦都拨不响,我就不进去了。”
古琴属于狄其野的知识盲区。
元宝凑趣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狄其野只笑了笑不说话。
书房里头,悠远的琴声渐缓渐悄,调子似乎在哪听过,狄其野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