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朝堂争执后,君臣之间就陷入了冷战,原本该由凤阁呈递至宣室殿的奏疏文旌统统指派下属去,而原本每隔三五日皇帝就要召文旌入宣室殿密谈的惯例也一去不复返。
看热闹的文武群臣们深感朝堂环境一片冷肃,纷纷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
但文旌的横眉冷对只停留在朝堂,回到家中依旧是那个温柔似水,体贴和煦的夫君。
夏夜闷热,轩窗总是半开着,偶有丝丝微凉的风飘进来,带着青草的幽香与花的芳泽。
文旌将任遥圈在怀里,一手轻轻抚着她,一手抬着韶关战报在看。
任遥躺着他怀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想起这几日朝堂上的狂风怒浪,不免忧心道:“那天之后,你有没有跟陛下私下里商量过?”
文旌视线紧黏在战报上,闻言眼皮都没抬:“没有。”
任遥越发担忧:“那怎么办啊?陛下会不会真得生气了?”那一日赵煦造访正赶上任遥身体不舒坦,心情也不甚美好,所以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也做得不是很恰当。若是放在现在,她心情平和,就算皇帝陛下跑到她家里来,指着她让她“一边儿去”,那她……也不干。
所以最终无解。
任遥开始长吁短叹。
文旌握住她的手,道:“别想太多,没事,我了解煦儿……”任遥怔怔地抬头看他,文旌惊觉不经意间说出了赵煦的小字,‘以上犯下’四个字在他脑子里转悠了一番,他深觉好笑,道:“皇帝陛下旁的不敢说,戏是一等一的好,演起来足以唬遍天下人。”
任遥摇了摇头,心道,可别你以为是演戏,人家当真是恼了。
“阿遥,其实你们都不了解陛下。”文旌陡然收起了调侃,添了几分严肃在里面:“他的文韬武略并不逊于延龄太子,只是……生母出身低微,没有外戚可倚靠,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习惯于掩盖自己的光芒。即便是当了皇帝,也总带着些从小做皇子时的谨小慎微。”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需要我。”文旌垂眸看向任遥,眼底添了几分笃深:“等这些事都了了,我想暂且离开长安,带着你去北疆转一圈,那里有养育过我的草原,也有你母亲的娘家,我父亲与你母亲当年无缘结成夫妻,如今我们结成了连理,也该向先人禀报。”
任遥随着他的话生出几分怅惘幽思,但她仍保留着一丝丝敏锐,特别是在感受文旌的情绪这一点,她可谓无师自通,登峰造极。
因此,她抬起身子,凝着文旌的双眸,颇为笃定道:“朝里一定出什么事了,所以你才会这样。”
文旌定定地看着任遥,倏然一笑,带了几许无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他迎向任遥炯炯的目光,道:“殷天枢向刑部提交了一个人证。”
“此人乃是延龄太子的心腹内官,是当年随延龄一起秘密出宫的,他侥幸逃脱,被殷天枢收留。若是从他口中说出当年发生在延龄身上的事,那将是极具分量与可信度的供词。”
文旌神色极淡:“殷天枢声称只是感念延龄太子贤名才收留他的内官,并无二意。之所以迟至今日将人交出来,是不忍陛下与我因此事而君臣离心……阿遥,这些话我半个字也不信,这名内官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这之前或是之后出现,都有可能会被压下去。唯有如今,朝野尽知我与陛下因此事而翻脸,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无人敢怠慢。而魏太后那边,是她一力挑起延龄一案才迫使刑部捉拿了父亲和兄长,如今,她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不然这天下的非议与猜度也够她受得了。”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父亲与殷氏早就联合起来了,精心炮制了这么一个局,要把十三年前以及三年前的案子全都翻出来,查明真相。
任遥听文旌说了一大通话,从西城到南城感觉绕了好大一个圈,她心里通透,了然道:“所以,你是因为魏太后才生出了要辞官离京的想法?”她自文旌怀里坐起来,神色凝重地问:“若这名内官有你所说的份量,若魏鸢当真跟延龄太子被害有关,能定她的罪吗?”
文旌默了默,点头。
她害死哥舒耶奇可以仁祖皇帝为挡箭牌避祸,她害死殷如眉可以因对方身份不够尊贵而安然无事,但是,若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她手上还沾了赵延龄的血,那满朝崇尚宗法的老臣,还有龙椅上韬光养晦多年的天子,全都不会放过她。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赵延龄只失踪了三年,他当年仁德贤明,慕其品行而真心追随之人不在少数,纵然这些人三年来惧于权势而缄然不语,但悲愤之心犹在,若是证据确凿,再加上天子圣意向之,必定一呼百应,群起而攻,到时,新仇旧恨,会把这风光了十几年的太后吞噬得毫无生路。
任遥低头,心中情绪翻涌,既因将要为母亲报仇而兴奋,又替文旌难过,她沉默良久,手轻轻浮上文旌的手背,喟叹道:“南弦,父亲是对的,不该让你牵扯进来,从始至终你都该置身事外的。”
文旌道:“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在我心中,善与恶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她是太后也好,是我的母亲也好,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只是……”善恶鲜明,道理凿凿,但人终归是人,有尘世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那人坏事做尽,可‘母亲’二字,仍旧担了不轻的份量。
文旌深为自己过于多余的情绪而恼怒,他自罚似得狠捏了捏自己的额角,喃喃道:“会过去的,这一切早晚会过去的。”
任遥握住他的双手,止了他自我虐待的动作,轻声道:“是,一切都会过去。”她视线流转,心思仍旧细腻,不忘提醒:“但是你的身份要不要告诉陛下,是该好好想想了。你若不说,这样下去,他恐怕迟早要从旁人口中知道了。”
第54章
文旌愣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阿遥不是毫无依据的在杞人忧天,而是意有所指。
他沉吟片刻,神情复杂道:“陈稷。”
文旌的身世,除了家中人和哥舒耶奇的旧部外,就只有陈稷知道,若是要泄露,便只有他会泄露。
如果之前阿遥和他关于赵延龄失踪的事推断正确,那么此事陈稷势必也牵扯其中,更深一步,他极有可能是魏太后当年戕害太子的帮凶。
虽然文旌至今也想不通,陈稷的生父当年也是死在与北狄的一役中,魏太后算是他间接的杀父仇人,就算他再贪慕权势,也不至于如此毫无底线吧。
任遥觑看着文旌的神色,见他陷入纠结疑惑,和缓了声音道:“我也希望是我们冤枉了他,他是清白的。可真相未明之前,你一定要提防他,若他真有份参与害延龄太子,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坐以待毙。”她目光清邈,如轻尘般辗转落于文旌身后的妆台上,幽然道:“若是一个人为了权势富贵甘愿效忠于自己的杀父仇人,那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对于陈稷,任遥总是在文旌面前将话说得很重,除了宣之于口的原因,还有隐蔽的,难以启齿的根由。
陈稷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样,但当他单独和任遥相处时,却又状似不经意地做一些孟浪之举。偏偏在做出这些轻薄举动后他又是一副惶愧羞耻的模样,让人一口气梗在心口,想责备他也无从下口。
这种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些,宣扬开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但任遥就是耿耿于怀。
他抓她的手,甚至还摸她的手背,这些细小的动作在任遥看来,是带了一些试探的成分在里面的。
先试试她的底线在哪儿,若她不在意,便更进一步,若她在意,便立刻收手,再羞愧万分地道歉,让她以为他只是无心之失,不去追究。
总之,他是不吃亏的。
任遥有时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以至于陷入了魔怔,把人心揣摩得太过恶劣。
可她总难以释怀的是最后一次,她已和文旌成亲,到底是有夫之妇,陈稷也是饱读圣贤书的,怎么就不知道在面对自己同窗好友的夫人时,该保持起码的尊重。
除非他压根就没把文旌这个所谓同窗放在心里,所以才能勾着心思去轻薄他的夫人。
除了这个,还能有旁的解释吗?
任遥见过文旌在面对方雨蝉时是何姿态,有礼且疏离,关切但不失分寸,这才是对待朋友妻的正确态度。
可这些话,在面对文旌时又实在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