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是贤妃的旧人,未必肯重用。有心思活络的拿眼不住瞟向棺椁前一站一跪的两道素服身影,琢磨着如何能在这二人面前混个脸熟。
伴随着阵阵哭嚎,身着素白孝服的唐烁静静地跪在褥子上,手里拿着一沓纸钱,一张接一张地投入火盆中,脸上神情木然,眼底两道青黑,却是一滴眼泪皆无,似乎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昭阳宫的赵嬷嬷立于唐烁身侧温声劝慰他。有小太监想要卖个好,端了个四足圆凳过来,她摆摆手,不肯坐下。
“六殿下,您身子没好全,先回去休息吧。”赵嬷嬷一边用涂了姜汁的帕子擦着眼角硬挤出来的泪水一边劝说道,“贤妃娘娘虽是去了,您也得保重身体啊。今日是盂兰盆节,皇后娘娘得盯着宫里的道场,不得空,要不怎么得亲自过来一趟。”
“母后好意,儿臣心领了。”唐烁简短地回应道,并不起身,自顾自地烧着纸钱。
“吴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有空过来了”凝和宫殿门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唐烁的耳朵动了动。
庆元帝身边的红人,总管太监吴质步入停灵的正殿。他对赵嬷嬷点点头,快走几步来到唐烁背后,站定后清了清嗓子。
唐烁侧过半个身子,目光落在吴质平日常穿的那身油绿怀素纱袍上:“公公好,恕我有孝在身,不便起来。”
“给六殿下请安。”吴质躬身下拜,随后脸色一冷,扫视着旁边围着的一圈宫人,“你们当的是是哪门子的差,眼看六殿下这么跪着,都不知道劝的吗”
赵嬷嬷叹息道:“吴总管,您老人家不知道啊,殿下之前可是直接跪在这冷地上的,我劝了半日才铺了个褥子。”
众宫人唯唯诺诺,有人上前想要扶起唐烁,被他甩开了。或许是离火盆过近的缘故,唐烁的脸颊添上了两团病态的酡红:“公公不必说他们,母妃仅我一个儿子,只要我还能爬得动,就得来母妃灵前守着。”
“六殿下,您不能只念着贤妃娘娘啊,听说您拖着病体来凝和宫守灵,陛下连午膳都没用好,特意派老奴来看您。”吴质说。
“皇后娘娘也挂念着您呢。”赵嬷嬷趁机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唐烁终于有反应了,他低声对吴质说:“父皇那里可有旨意传来有说要给母妃追赠嘉号吗”
赵嬷嬷眼观鼻鼻观口,假装没有听见唐烁的这句问话。
吴质顿了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殿下,贤妃娘娘是四妃之尊,一应丧仪皆有定例,断不会简薄,您就放心吧。”
唐烁在心中冷笑,断不会简薄,那你一介阉人为何连身素服都不换就敢到母妃灵前晃悠断不会简薄,那凝和宫为何如此冷清,内外命妇走个过场就离开了断不会简薄,那为何父皇无有追封,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母妃
悲意涌上心头,唐烁伏倒在地,痛哭不止。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恨谁,是恨把儿子推出去给南陈人作女婿的父皇,是恨笑里藏奸的何皇后,还是恨不惜避到慈恩寺也要把烫手山芋抛给他的五哥
人善被人欺啊。
吴赵二人又是一番苦劝,保重身子之类的言语说了有一万遍,唐烁充耳不闻。他直起身子,抓起剩余的纸钱,一股脑地投入火盆,橘红色的火苗瞬时往上蹿高了几寸。
“点上火吧。”唐煜道。
姜德善取来火石和纸捻,引燃火盆中的木炭。火焰炽热地燃烧着,唐煜拿起这三日抄写的一大叠盂兰盆经,慢慢投入火盆之中。纸张先是边角蜷缩卷起,随后整张纸变黑变脆,直至完全为火焰吞噬,彻底化为灰烬。
在慈恩寺待了足有半个月,唐煜说是祈福,其实没人要求他每日必须做些什么功课。派来监视唐煜的禁军只要能确认他人在庙里头就行,其他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唐煜过得竟比在宫中还悠闲些,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用过不知是早膳还是午食的一顿素斋,之后或是找圆真说话,或是读些从藏经阁里借出来的典籍解闷。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若非一直吃素,唐煜的体型估计就要向庆元帝靠拢了。
然而听说凌贤妃病故的消息后,唐烁接连三天没有出院门,留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抄写盂兰盆经,从日出抄到日落。
“殿下,您别自责了。都说人命有常数,贤妃娘娘的身子去年入冬后就不好,病了足有大半年。此事众人皆知,这次只是没捱过去。”姜德善劝说道,“再说,与南陈结亲是陛下的旨意,就算是六皇子,也不好意思把事情赖到您头上去。”
唐煜没头没脑地说:“六弟有一位慈母,可惜了。”去年这时候我居然为这事嫉妒过他,谁能想到转眼间天人永隔。
姜德善无法,闭上嘴环顾四周,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转移唐煜的注意力。屋子里静了下去,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鼓乐之声。
“真热闹啊,不愧是盂兰盆节,佛家第一盛会。”唐煜叹息道。
“听说山门前的空地搭了个戏台子,要演一天的目连救母,还有舞狮杂耍什么的,热闹极了。”姜德善顺着唐煜起的头讲下去,一会儿说慈恩寺盂兰盆法会的盛大,一会儿说诸般供品的丰盛奢华,“供品当然是宫里送来的最好,各色器物精美无比,围观的人没有哪个不夸的。百姓们送的就什么样子的都有了,有送吃食的,有送僧衣僧帽的,有送香油钱的,居然还有送地的光这么一天,寺里不知能赚多少啊。”
“寺庙中豪富的不少。就说这慈恩寺,常有富户人家的子弟携家带业地投进来,要不你以为大殿里佛祖的金身,我们每日吃的素斋从哪来”唐煜道。
“听殿下这么一说,这慈恩寺攒下的家底怕是能跟世家大族比一比了。”姜德善啧啧感叹着。
“那倒不至于,慈恩寺非是那些百年名刹,终究是积攒有限。”唐煜道。
姜德善忽地想起一事:“殿下,圆真师父昨日过来了一趟,我见您在抄经,就没让他打扰您。他说想邀您今夜去浮屠塔上赏景,说今晚洛河上会放河灯,等天一黑,水面上全是闪闪发亮的莲花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寺里还要在河上做法事,到时候要烧掉一艘法船,据说跟真船的大小差不多。”
盂兰盆节这日在河上放灯,取的是超度亡魂,引渡众生,为逝去的亲朋好友祈福之意。
这倒提醒了唐煜:“观景就不必了。我记得庙里莲花池引的是活水,这水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寺里后墙底下开了道口子,从那里流出去汇入洛河。”
唐煜沉吟片刻,说:“你去找圆真,要两盏莲花灯回来。”
入夜之后,主仆二人蹲在慈恩寺后院赭黄色的围墙根下,面前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在他们身后,娃娃脸沙弥圆真提着一盏灯笼,为他们照明。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投下道道清辉,水流泛起银光。院墙之外,有梵音清乐传来,却是做法事放焰口的僧人在诵经。
唐煜手持一支白色小蜡,示意姜德善点燃,然后将其放在红白绿三色蜡纸糊成的莲花灯的灯座上,双手捧着将纸灯送入流水之中。放完一盏灯,唐煜又放了一盏。两团烛火依偎在一起,沉沉浮浮,越过寺墙向外面去了。
姜德善心里忖度着,殿下的两盏莲花灯,一盏想必是给不日前故去的凌贤妃,那另一盏是给谁的呢他不觉得还有谁值得殿下送一盏灯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