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涌上,复又散开。御花园的假山上,唐煜和唐烽气喘吁吁地躲到奇形怪状的湖石后面。两人都还是孩童的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皇子袍服。
小唐烽探头向外张望,奶声奶气地说:“太好啦,太子和二哥走错了路,我们甩掉他们了”
“太子我为什么要躲着太子”小唐煜迷迷糊糊地靠在山石壁上,小脸圆嘟嘟的,撅着嘴问道。
小唐烽回过头来,孤疑地望着同胞兄弟:“五弟,你忘了我们刚把他们的风筝线给剪了吗,不躲着难道留在原地等挨揍”
“哦,这样啊。”小唐煜愣愣地说,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唐烽去拉他的手:“走,我们去玩弹弓,比一比今天谁打的雀儿多。”
小唐煜被他拉着跑,兄弟俩在御花园里四处游荡,嬉笑声洒落了一路。
奔跑间,小唐煜无意中侧过头去,瞬间愣住了。
“三哥,你什么时候长大了”
他身侧的唐烽已恢复了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一身衮龙袍服,玄衣织就五章,两条金龙在肩,内藏山河日月,此时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弟弟。
声音缥缈,似从云中来
“五弟,孤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哈三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唐烽释然地笑笑,像是抛去一身重担,从此得以轻装上路。
他对着唐煜躬身行礼:“这万里锦绣山河,就拜托了。”
白雾向中间聚拢,遮掩住唐烽的身形。
唐煜从梦中惊醒,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布满冷汗。
窗外夜色已深。瑟瑟秋风吹过,树枝磕碰在一起哗哗作响,配合着夜枭凄厉的哀嚎,草丛间秋虫的轻鸣,说不尽的萧瑟。
锦幄之中,薛琅翻了个身,似睡似醒。
“夫君,怎么了”
唐煜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没事,睡吧,我被梦魇住了。”
话是这么说,却是一夜未眠。
三日后,圣旨传至青州城:太子薨逝,急召齐王入京。
四年前,唐煜奔赴青州就藩在路上足足折腾了有三个月。初时是顾念着两个孩子,担心他们受不了旅途的劳累,是以走走停停。后来纯粹是两口子想出去玩,遇山登山,过水赏水,甚至还兜了个大圈子去东海泛舟,所行之处地方官怨声载道,弹劾的奏折雪花般地飞向京城。
重走旧路,心境不同,身边陪伴的人也不同为了尽快赶赴京城,唐煜没带老婆孩子。
各地官吏这次热情多了,太子薨逝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传召齐王入京,不等同于说齐王是下一任太子吗先前不小心得罪了,不趁这时候弥补,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往往提前数日就打听好齐王的行程,到了日子一大早便出城十里迎接,也不让齐王住驿馆了,直接请到官邸,官邸差一点的就征用城中大户的宅院,务必让齐王休憩的住处尽善尽美。
可惜注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唐煜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工夫留意每日住的房子华美与否反正都比不上他的王府。他忙着与带兵迎他入京的博远侯世子兼姑家表兄崔孝翊说话。
“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崔孝翊一身戎装,肤色黑得几乎要与身上的玄色甲胄融为一体,胡子许久未剃,眼睛里全是血丝。
太子病故时,崔孝翊并不在京城。他是在返京路上被一纸诏书指派去青州接唐煜归京的,连追随多年的太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对京中局势的了解情况跟唐煜半斤八两。
喉结滚动了两下,崔孝翊低声道:“家母派人传讯说,陛下自太子去后就没露过面,皇后娘娘亲自出面稳住了大局。”
表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惶。皇后不是太后,地位天然有缺,即便要插手政事,也得借着夫婿或儿子的名义,非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宜走向前廷。没看上次太子唐烽在前线督军,庆元帝骤然发病,那时何皇后都没露面吗虽然根据小道消息,在太子赶回洛京前,真正主持朝政的确实是他母亲。
那万不得已的情况是什么呢
“莫非父皇”唐煜失声叫道。
崔孝翊沉重地点了点头:“只怕陛下经不住丧子之痛。”
唐煜咬了咬牙:“不能再拖了,我们连夜上路。”
归程已行了大半,之后又是昼夜兼程,第二日黄昏,熟悉的洛京城终于映入唐煜一行人的眼帘。
城墙巍峨依旧,路上行人如织,长亭有人设宴送别。此情此景,如昨日重现,然而唐煜的心境已然不同。
顾不得回齐王府休整沐浴,唐煜带着满身的风尘,一路策马扬鞭,顺着朱雀大街奔向承天门。到了承天门,没人拦着唐煜让他下来,他干脆骑着马又跑了一段,快到紫宸殿时才翻身下马。
太监为其拉开朱红的殿门,唐煜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譬如进去后看到一具棺椁什么的。
好在最可怕的情况并未发生,明黄锦帐中躺着的老人头发斑白稀少,两颊凹陷,但确实还在喘气虽然进气多出气少吧。
没管父皇能不能看到,唐煜一撩袍子下摆,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
何皇后匆匆迎上来,面容憔悴,未施脂粉,身着老气的墨兰衫裙:“煜儿,你可算回来了。”
皇帝昏睡未醒,母子俩避到侧殿说话。
唐煜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屏退众人后急促地发问道:“母后,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何皇后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方素绢绣翠竹的锦帕遮住半张脸:“陛下下了让你回京的旨意后就病倒了孙院判说,说太医院全是些没用的东西”
唐煜眼睛里染上悲哀,纵使母后并未明言,他也听懂了。中风最怕复发,然而父皇去年已经发过一次病,短期内再来一次,眼下太医院上下只怕是对父皇的病情束手无策。
他转而问起另一个关心的问题:“母后,三哥一向身子康健,他究竟是怎么没的”
泪珠浸湿罗帕,何皇后闷闷地说:“烽儿从建康回来后身子就不大舒坦,前段日子染上了风寒,养了几日不见好,突然就”
呜咽声渐响,何皇后说不下去了。
唐煜半信半疑,四年未见,皇兄身子如何他也不清楚但,总觉得有点古怪。
“母后,三哥身边的人你查过没有”唐煜的嗓音略显沙哑,忍不住提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何皇后放下帕子,露出红肿的双眸,对着次子点了点头:“你想到的,母后也想到了。这话我就跟你说,你千万别声张。东宫的人母后全拘起来了,太子妃身边的人有一个不甚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