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之听着这声音,不由得一怔,连眼泪都静止在脸上,她愣愣地坐在床上,透过蚊帐,红着眼看她。
刘谌是她后来身边唯一剩下的好友,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样活泼乐观的刘谌十年后居然是那样一个颓废深沉的模样。
此时,再见到这熟悉却又因那不同寻常的经历而变得陌生的青涩脸庞,江慕之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刘谌转过身,刚好和怔愣中的江慕之对上视线,昨天刚刚开学,寝室四个人一时兴起,又想起今天早上没有早课,就出去喝酒。这时看江慕之那神情恍惚的样子,就以为她还没醒酒,毫不客气地打趣了一句:怎么回事?江不倒变江不行了?
不禁有些沾沾自喜,看来自己的酒量又提升了不少,没看江不倒都被自己喝倒了么,丝毫想不起昨晚是谁扛着烂醉如泥的她回来的。
江不倒这个外号是有典故的。当初江慕之刚刚意识到自己喜欢容非瑾,心里苦闷的很,却什么也不愿意说,直接拉着寝室其他三人去喝酒,她们三个轮番上阵,唐绵甚至耍赖喝上了雪碧,喝的东倒西歪,也没能喝倒江慕之。
刘谌甘拜下风,绝望地喊了一句:金枪不倒。
没想到舌头打结的厉害,再加上字音本就和江不倒相近,唐绵和林谨言就以为她说的是江不倒。
于是,那天之后,江慕之就有了这么个外号,唐绵也因为逃酒被戏称为唐雪碧。
江慕之还沉浸在梦境般的恍惚当中,猛地一听这个外号,脸上掩饰不住的怀念,神情复杂地看着刘谌。
她抖了抖唇,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也没能出声。
十年后的刘谌,再也不提这个称号,沉默寡言,目光苍冷,连声音都透着仿若迟暮一般的深沉。
她知道,那是因为阿绵。
江不倒和唐雪碧从来形影不离,可十年后,却只剩江不倒一人形影相吊,她们过早承受了不属于她们那个年纪的生离死别,就只能被迫成长。
怎么了?不会真喝坏脑子了吧。刘谌有些纳闷,狐疑地看着江慕之,只觉得江慕之那欲语还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直发怵,认识一年了,她可只见过江慕之用这眼神瞅过容非瑾。
难不成,昨日一战,阿慕被她的雄霸之气所震慑,移情别恋了?
刘谌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寒颤,抖瑟了下肩膀。
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好了,不闹了,快点哈,现在出门还赶趟。刘谌当然知道江慕之不可能喜欢自己,她们各自心有所属,只是玩笑而已,这一会又扬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江慕之反应了一会,迟缓地点了点头,回想着十八岁时的作态,沉声道:嗯,好。
江慕之的反应称不上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淡,可刘谌一点也不在意,她知道江慕之生性如此,若是有一天她突然不这样,那她才觉得奇怪呢。
江海市是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冬暖夏凉,这会还不到九月,迎面而来的海风就让江慕之等人不禁打了几个哆嗦。
这熟悉的天气,终于让江慕之从那仿佛被泡沫包裹住的不真实感挣脱了出来。
江慕之是土生土长的江海人,祖父那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到了父亲江亦农这辈,一个两个却全都干起了装修,虽然只念到了初中毕业,如今却也小有资产,在寸土寸金的江海市有个几套房子。
别看江亦农的文化水平不高,可在教育子女上却是下了大工夫。
江慕之上头还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叫江轩之,虽然高考时成绩不佳,只刚过了一本线,可也够了一所有名的财经院校的中外合作,一年学费五万,江亦农眼皮抬也不抬地就砸了进去。
而江慕之高考时,更是不负众望地进了全省前1%,考上了本省最好的985高校江海大学,成为了老江家唯一的重点大学学生。
说来也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明江家的孙辈多到可以组一个足球队,父辈培养子女也都尽心尽力,可除了江慕之,就只有江轩之一个考上一本的,两个孩子愣是在起点就把同辈人落下了一大截。这可让江亦农在兄弟面前出了不小的风头,就连一向不喜江慕之的母亲,在她高考成绩出来时,也难得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
江慕之从小就知道。
无非就是嫌弃她是个女孩子,再就是,那时计划生育管得严,因为她,交了一笔不少的罚金,让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里雪上加霜。
母亲虽然没有直言对她的不喜,也没有故意苛责她,对她非打即骂,可有时冷暴力才是最伤人心的。
也因此,从小到大,江慕之都对那些重男轻女女子不如男的理论极为痛恨,她牟足了劲学习,想要证明,她非但不比那些男孩差,反而比他们强的多得多。
他们做得到的事情,她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她依旧可以。
她先是以全市第五的成绩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本来是奔着全国最好的大学去的。
可谁知马有失蹄,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江慕之在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中失利了,十二年寒窗苦读毁于一旦。
出成绩的那晚,她在阳台吹了一夜的风,终于下了决定。她和母亲说,她想复读,本来以为,母亲会答应,可谁知道,母亲却说,这都是她的命,她命中没有那个福分去最好的大学。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母亲,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说,行,我知道了。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觉得,她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接近650的分数不错了,用不着费那个钱。
她再一次知道了,她和哥哥不一样。哥哥可以花大把的钱,从小去别的城市借读,鲜衣怒马,上学费高的吓人的中外合作的大学读书。她却连复读都不行。
现在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已经没有当时的不敢置信忿忿不平心灰意冷,心里反而理智平静地不似她的经历一般。
也是。
江慕之嗤地笑出了声,那年那至亲之人那口口声声的变态,厌恶着拿烟灰缸在她的额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还在寒冬腊月推搡着衣着单薄满脸鲜红的她出门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儿时的那些冷待又算的了什么。
第3章
那是她亘古的噩梦,横在她为数不多难以忘怀的梦境当中,十九岁早就过了,江慕之却还是会想起它。
2017年的江海市,一切都显得那样光鲜亮丽,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这时还是发展最迅速的时刻,就算是雨天,街上也不少昨日灯红酒绿笙歌燕舞的人,只是不知,大厦倾倒时,这些人又身在何处虚度时光。
若非江慕之亲身经历,怕是也不会相信,这座她从小长大的城市,未来会变得那般千疮百孔。
江慕之低垂着眼眉,撑着伞默默跟在刘谌三人的身后,出了很久的神,忍不住抬头目光隐忍地打量着又熟悉又陌生的这座城市。
说起来,她已经有三年不曾回来过了,也有三年不曾见过江海市这繁华的模样,她以为她早已忘怀,却在再见之时,连带着一切的好的坏的,幸福的痛苦的,回忆与故人,重新钻进了脑海里,生动而鲜活。
她甚至可以回忆起这校园里的每一寸土地的记忆,就好像,她真的是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不曾长大,从未离开。
江慕之想,自己那时回来,也算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梦,她的执念不多,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一是父慈女孝,二是执子之手,最后一个便是落叶归根,死后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终日为伴。
只是,十九岁,她与父母恩断义绝,此后江轩之带着全家移民,更是连通知也没有通知她,父女亲缘就停在十九岁那年,二十七岁,她与容非瑾永不相见,后来对那段感情耿耿于怀,也再也没遇见喜欢的人,前两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了,而后者,若是她自然死亡,阿谌比她大四个月,身体本就不如她康健,更不要提故人走后,整日与烟酒为伴,身体被掏空了大半,怕是撑不到在她身后离去,也就无法将她的骨灰带回她的故土。
gu903();真正的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