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举着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没当回事。
“送傩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为何从来没看过?小时候宫里约束得紧?”
姜鸾摇头,谨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着气,品味着辛辣背后的余香。
“送傩队伍进宫的时辰太晚了,每年来的时间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没看过,小时候看过一次,就是耶耶带着我去高楼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风里拍手大喊,我高兴坏了,我阿娘吓坏了。”
回忆实在有些久远,姜鸾想着想着,笑起来,
“阿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后来耶耶便不许我去看了。”
被她提了一嘴,裴显也想起了旧事。“你母亲是先帝时候极宠爱的贵妃。”
说到这里,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眼角余光里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后,是先帝时尊重爱戴的皇后,却不得宠。
眼前这小丫头的母亲,当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美艳绝伦,人性情却又谨慎谦和,盛宠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绝色佳人反倒从此被放在心里。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转到了爱女的身上,疼宠幺女,视若掌珠。
难怪纵出一身的娇纵矜贵的性子。
“可惜你母亲去得早。”裴显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远处城下的万家灯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过节的,你便可以带着你母亲登高望远,倒也不必强拉着裴某这个外臣登楼看灯过年了。”
姜鸾没说话。伸出嫣红的舌尖,试探地舔了舔杯里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显举着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觉对面安静得过分,诧异地停了喝酒动作,打量了几眼对面,“半两就醉了?”
姜鸾垂下的视线望过来,脸颊升起淡淡的绯红,点漆眸亮若晨星。
“没醉,有点晕。”她喝光了半两烈酒,亮出杯底,“醉后吐真言。想不想听我说几句真言?”
“说吧。”裴显自顾自地喝了几口,“心里准备了多久了?尽管说,裴某受得起。”
姜鸾噗嗤笑了。
“被我骂了几次,都成惊弓之鸟了?就说几句真心话而已。不是什么狂风巨浪,也不会泼你满脸满身。”
她把空酒杯往裴显案上一递,“有后劲,再来点。”
自己侧身遥望着城下点点篝火,“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他几苦都罢了,我心里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过年时想要登楼,看万家热闹。”
过了年才十六的小丫头跟他打起了机锋,极正经地说起佛家的八苦。
裴显瞥了她脸上认真的神色,心里暗自想,后宫娇养了十几年,捧在掌心里养出来的天家贵女,哪里知道什么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他侧耳听她继续说。
“知道我为什么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傩?因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个人陪我登楼看灯会,看火堆,看送傩,热热闹闹地守岁。但一年年的,求不来。”
姜鸾拿过新盛满的半两酒杯,啜了半杯,晕晕乎乎如上云端的感觉又来了,她的手肘随意撑着食案,
“后来,我便放弃了,想要自己独自登楼,看看火堆,看看送傩,听听爆竹声,自己欢欢喜喜地过个年。但一年年的,还是求不来。”说到这里,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裴显诧异了。
他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岁……还‘一年年的’……
他开口问,“你说的求不来,可是幼年时的好友?”
姜鸾喝烈酒喝得艰难,嘴里抿着,一点点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巴咳嗽着,抬起视线,盯着对面的裴显看了好一会儿。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鸾又喝了口烈酒,把半两杯里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头,胜在回甘,滋味无穷。她放下空杯,表情认真严肃地说,“是我喜欢的人。”
裴显:“……”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对,又算了算年岁。是八九岁时落下的执念?十二十三岁?
少年时的青梅竹马?
他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场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抹着泪,温言软语地请求一个看不出面目的锦衣华服的矜持小少年带她登楼看灯,年年邀请,年年被拒绝的场面。
裴显寒声问,“可是谢五郎?”
姜鸾笑得呛住了。
“咳咳……别问了。”她艰难地捂着嘴忍笑,“别猜,你猜不出的。”
她换了个话题,“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见底了,这么烈的酒,你一点都不醉?快看快看,队伍走进了许多了,哎呀,前面停下来跳舞了!”
她趴在城楼高处的墙垛上,往后招手,“裴中书,过来陪我看傩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见底,裴显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两杯,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握着酒杯,侧靠在墙垛边,对着远处的跳傩舞的长龙队伍,不声不响喝了几杯。
伴随着送傩队伍的,还有许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跷,穿火圈,都是过年时常见的民间把戏。裴显居高临下地盯着,又露出那种极专注的,仿佛头一次看见的仔细端详的视线。
姜鸾瞧见他的眼神,随口问了句。
“对了,昨晚你没说,为什么在河东过年时不出来看灯火歌舞?除夕傩舞、上元灯会,多好看。”
“看过的。小时候看得多。”裴显握着酒杯,站在城墙边,居高往下看,“小孩儿都喜欢灯会。家里也都会带小孩儿去看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