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袭人正服侍贾宝玉梳头,碧痕从外头跑进来,笑道:“你还在这里磨蹭,云姑娘家里打发人来接她了……”
一语未了,贾宝玉就挣开袭人的手,赶着要出去。袭人一把拉住:“才打完小辫,好歹让我把大辫结住。”
宝玉那里还等的,早起身走了。
袭人跺跺脚,恨道:“你倒是看看时机儿!等他梳篦完就使不得了?他这样出去,叫外头看见,又说我们不用心。”
碧痕撇撇嘴,道:“这话别跟我说,云姑娘那边就要走,不告诉他,他回头又要着急。”说罢,拧身就要跑出去看热闹,外头还有个秋纹等着她,一见便笑道:“挨说了罢,早告诉你等一会子。”
碧痕冷笑道:“一会子?哪一回梳头不得弄上一两刻钟!也不知道宝玉那头是有多难梳,总不过是打了小辫束在头顶,在打一根大辫,穿上几根珠子坠子。偏生只她,每每都要腻弄个半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新娘子上头呢!“
秋纹忙打了她一下,“你这张嘴真是!袭人姐姐也是咱们能说嘴的?仔细叫人听见了。”
碧痕看一眼秋纹,嘟囔道:“还赖我说。她倒是得了个贤惠周到的好名声,可难道你不知道,这但凡服侍宝玉起居、梳头这样的活计,她再不肯让别人沾上一星半点!这屋里这多人,都是为着服侍宝玉的,原先她没来的时候,李奶奶和宝玉叫谁、谁就上去……可等她来了,倒恨不得把别人都撵出三里地去,就只她一个把着宝玉!”
秋纹要上来握她的嘴,边还道:“宝玉愿意叫她侍奉,就连老太太和太太都看重她,是咱们能管的了的?”
碧痕就翻个白眼道:“哪儿是宝玉愿意,只一大早,她就凑上去,穿衣、洗脸、梳头她都赶着。咱们不是被支使去端水、就是去捧茶,贴身的活叫她全霸占了,还说这个手重那个贪玩,满屋里,就她一个好人!”看看秋纹,又嘲笑道:“原来除了茜雪就是你服侍的最多,茜雪老实,那时候宝玉不是还常说你梳的好看吗?现在你看宝玉还记的这屋里有你这个人吗!”
秋纹有些难堪:“她是老太太赏的,自然比咱们金贵些……”
这话又戳到碧痕的肺管子:“谁还不是老太太给的了,仗着这话还要多久!现下宝玉还小,她就把着了,到以后这屋里还有咱们站的地方吗?”说着,又唾晴雯,“那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一张嘴厉害管什么用,每每刺几句当什么用,平白叫人骑到脑袋上去了!往后人家是花姨奶奶,她还是个女红丫头!”
秋纹真怕了,什么花姨奶奶女红丫头的!袭人和晴雯两个暗地里较劲,其他的丫头要么站干岸上,要么就听某一个的,可碧痕这死丫头一杆子要得罪两个人。当下,顾不得别的,忙忙道:“要死了,什么话都敢往外倒!叫人知道了更没地方站了。”
碧痕发了郁气,也不敢说了,只道:“这就咱们俩个,若传出去,我只赖你!”
秋纹也赌气不理她,心内思量道,这丫头骄狂的忒过了,早晚惹祸,还是慢慢离了她。
后头袭人到底不放心,自己胡乱梳洗过赶着出来寻贾宝玉,碧痕远远听见她和人说:“听说云姑娘要回家了,我服侍她一场,怪舍不得的,过去送送……”忙拉着秋纹躲在游廊外头的山石后面。
等袭人过去了,两人才出来,碧痕又说:“说的比唱的好听,找宝玉就说找宝玉,若真同云姑娘好,早干什么去了。”
倒是秋纹,见袭人一刻都不让宝玉离了眼,反倒琢磨着要投了袭人去:晴雯忒厉害,一张嘴从不饶人,宝玉虽喜欢她的模样,可跟着她免不了受委屈;不管袭人怎么把着宝玉,面上总是和善大度的,况且能把住宝玉,正是她的能为,跟着她,吃不了肉也能得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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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心里打着小九九,秋纹就更不肯和碧痕多亲近了,只推她:“快走罢,再不过去云姑娘都家去了,那还有什么瞧头!”
花厅里,宝玉顶着束作一起的小辫子,歪缠贾母:“怎么好端端的云妹妹要家去?老祖宗,别叫云妹妹回去罢,回去了她一个有什么趣!”
底下坐在脚踏上的史家的婆子闻言脸上不大好看,什么叫一个人,府里好几个姑娘呢。
贾母只顾着哄他,道:“你云妹妹家里来接,便回去住些日子也罢,过一时咱们再接过来。”
下头的婆子是史鼎继室的奶嬷嬷,自打她家夫人进门,荣国府老太太身为史家嫡亲的姑母,不仅没露过一点亲近意思,还把侄孙女养在膝下,叫外头人浑说自家夫人不好不能容人。
偏偏前两日,夫人进香求子的时候,就有个什么王家外八路的亲戚在夫人面前嚼舌根,说什么“菩萨见了那等连失恃失怙的亲侄女都不愿意养的人,求什么也不能给她!”
夫人回家就气病了,又遣人打听,才知道都是贾家不作法,尤其是他们家那下下人,镇日说什么‘一草一纸都是用的我们家的’‘失父失母可怜见的没人疼,老太太看不过眼接来养’……
夫人恼的不行,这话说出来带累的是整个史侯家的声誉,难道史家不是你老太太的娘家,那两个胡子老爷不是亲侄子?
史家婆子心道:侯府虽还是侯府,挂着名头内里精穷了,不指望亲戚帮带,也别这么坑娘家人呀。真是穷在街头无人问,什么亲戚骨肉的,都不如钱好使。她下定主意回去好好劝说夫人,面子没有不要紧,把钱财握手里才是正经。
上头贾宝玉听了贾母说过一时再接的话,也不闹腾了,窝在贾母怀里打量史家来人。
一时湘云穿戴的整整齐齐的出来了,后头翠缕抱着个大红撒花锦缎子的包袱。
史湘云一见贾宝玉眼圈就红了,忍着给老太太磕头辞别。
史家婆子见状,忙笑道:“太太收拾了好屋子等着姑娘呢,时辰不早了,咱们这就回罢?”
贾宝玉早眼泪汪汪的,和史湘云缱绻难舍的样子。听到这话,心更跟刀割似的,立刻不依,拉着贾母的袖子要打出去。
贾母嗔怪他一眼,笑着对史湘云道:“你叔叔婶子记挂你,家去住些时候也好。”又指着翠缕道:“这丫头既给了你,你就带她家去罢。”又命翠缕:“好生服侍你家姑娘,叫我放心。”
那婆子是史太太的,在史家也是被捧惯了的,当下脸就挂不住,说话梆梆的:“家下给姑娘预备了好些个丫头使唤,作甚还要来讨要老夫人跟前的人……”
不等她说完,贾母语气微冷道:“长者赐不敢辞,那是我给云丫头的,很不必客气这些虚礼。”又道:“告诉你家太太,就说我的话,叫她别拘着云丫头了。”
说这些还不足,再对湘云嘱咐道:“有什么想吃想玩的,若家里一时没有,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这里有的,自然给你送去。”
一席话,说的湘云感念不已,更是不舍得离开了这里了。此时的史湘云心里,荣国府真就成了能庇护她、叫她无忧无虑的世外仙境了。
史湘云全然忘了正和贾宝玉闹脾气、冷战呢,只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老太太事多,倘一时忘了,你时常提醒着,打发人接我去。”
贾宝玉连连答应着,红着眼,直送出二门去,看着湘云要上车时,忽有一个婆子疾步赶上来。
贾宝玉记不住这些鱼眼珠子,倒是史湘云有印象,是林家的下人。
林婆子上来,先请安问好,才跟史家人道:“我们姑娘是这府上老太太的外孙女,姓林,想是妈妈听说过?”
史家的就笑了,道:“知道知道,都是亲戚,林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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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婆子忙谢记挂,又看向湘云道:“云姑娘家去,我们姑娘不好来送,叫家下人拾掇了些平日姑娘爱玩的爱吃的物件。都是些家常东西,云姑娘别嫌弃。”说着就从后边人手里接过一个酱色布包袱,当着众人面打开,果然是一匣子点心,一匣子玩具,还有一个稍小的,杂七杂八放着绢花、扇坠、荷包等物件。
史家的冷眼看着,都是小姑娘家常用的物件,并没有出格的,也都不值钱。
湘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谢过,叫翠缕接过来。
待她回到忠靖侯府,新给她收拾的房子倒不小,只是陈设简陋位置偏僻,不说和荣国府里比,就是前几年她还在家时的屋子也比不上了。湘云无法,只得收拾了形容去拜见婶娘,谁知下头人说夫人病了,让姑娘好生歇着便给打发出来。
待回去,到底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收拾自己的东西,见炕上只有林家送得酱色的包袱,在老太太那里自家收拾的包袱却不见了,忙问翠缕。翠缕天真烂漫,愣一愣才道:“方才下车时那妈妈说叫太太看看老太太赏的东西,回头再给送过来。”
湘云一下跌坐在炕上,指着翠缕,气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哭道:“里头有我的衣裳首饰,她们拿走了,叫我穿什么。”还有老太太赏的宝玉给的些金贵东西,以及她攒的体己银子。
其实史鼎夫人倒不至于贪墨侄女这点东西。只是她奶嬷嬷回来添油加醋的说荣国府多看不起人,多嫌贫爱富,云姑娘多不给家里长脸等等;还劝钱财到手是正经,没钱生了儿子也不能让小主子金尊玉贵的长大……史鼎夫人听了这些话,对这位侄女越发看不上,又被说动了搂钱的心思,便随意摆手叫奶妈自己看着安置史湘云。
那奶娘转头就把整个包袱拿回自家去了,里头的好衣裳好首饰有给自家孙女的亦有卖出去的,那些金玉稀罕物连带湘云攒的几十两银子都收到她自己荷包去了。
到晚上,这奶妈子又打发人开了库送来些史侯府每季按例给姑娘准备的衣服首饰。翠缕在那些衣服里挑挑拣拣,还不如荣府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身上穿的料子好,当下就要找那奶妈子理论,幸好湘云脑子还清楚,忙拦了下来。
至于说的预备下的那好些个侍候的丫头,更是一个没见着。湘云除了现在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竟然一件好东西都没了,翠缕帮她把腰上挂的金麒麟摘下来放在枕下,还愧疚的呜呜哭。
史湘云白着一张脸儿,摇头道:“哭什么,不是说这是家里各姑娘的份例么,她们都好好的,咱们自然一样过活。”况且,老太太很快又把接走了,不过忍一时罢了。
翠缕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人家有亲娘补贴,这些衣服不过是做了应例罢了,就算是先太太留下的两位姑娘,手里也握着亲娘的嫁妆,自家姑娘有什么呢。
两人坐在被子里,好在床帐铺盖的布料不名贵,但还都舒服。史湘云就道:“把林家送得包袱拿来,晚上也没认真吃饭,拿块点心垫垫。”
翠缕从炕柜里拿出那包袱,把点心匣子给湘云。自己去清点其他两个匣子的东西,那个玩俱匣子也还罢了,可那杂物的匣子里,荷包里都放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