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葭回过神来,便看着光秃秃的梅花枝笑道:这可不怪我,是它们太脆弱了。
六儿抢先一步拿了剪子,动作迅速的剪了一大把梅花,然后全部插入花瓶里,梅枝挤成一团,却是意外的比孤孤零零的一两只好看:三爷,你瞧这怎么样?
顾葭刚要夸这样插花也别有一番滋味的时候,一回头却见六儿是把一颗梅花树祸害了个干净,剪梅花枝可劲儿就着一棵树上剪,特别实在。
顾葭的夸奖便带着一点玩笑,说:好看,你把一棵树都搬来了,原滋原味儿的,能不好看吗?他抱着大花瓶和一棵树分量的梅花,准备去见见顾老爷子了,走吧,六儿你是不是要跟着去?那就走吧。
六儿的确是要跟着,他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的跟着顾葭。
六儿走前对冬花说:你去把屋里的碗都收了。
冬花手脚勤快,答应的像是小鸡崽子啄米一样,顾葭不由得从花瓶里取下一小支梅花,送给冬花,说:喏,这个送你。
冬花还是头一回收到男人送的花,突然讷讷地低着头不敢接,顾葭笑道:你怕什么呀?我也要送六儿的,你们两个帮我摘花呢,这是报酬。
冬花被塞了一只梅,好一会儿才悄悄抬头,见三爷和六儿走远了,才感觉到一丝别样的害羞来。
而走远了的顾葭当真也送了一支给六儿,六儿不要,他便直接插在六儿的口袋里,然后颇狡黠地转移话题,说:六儿,你手怎么了?也是被刀划伤了?
比顾葭矮小半个头的少年平静地看了看自己那缠了绷带的右手,嗓音是少年人不该有的老成:切掉了一根指头,伤口很丑,所以才包着。
顾葭以为自己听错了,走去内院的脚步都停了下来,疑惑的数着少年的手指头,发现正正好还是五根手指后,突然就明白了少年为何总是缠着纱布不取下来,这不就和自己不乐意让人瞧见肚子上的伤口一样吗?
顾三少爷看六儿的眼神都多了点不知名的情绪,他大约是共感能力太出众了,几乎感到自己的手也被砍掉了一根似的,隐隐作痛,他小心翼翼的问,说:你当时很疼吧?
少年看了一眼顾葭,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知道他的故事后,问他疼不疼的。
一般人知道他剁了根指头,首先便是奇怪他为什么要剁掉,还有的是感叹他勇气可嘉,只有眼前的三少爷觉得很疼:不疼的,一刀的事儿,一瞬间的事儿。
顾葭看六儿谈起这件事情时,没有任何遮掩不悦,显然是认为从前给他带来困扰的手指已经不再束缚他,这样真好
顾葭也从身体里取下过什么,但他没办法洒脱的告诉所有人自己的伤口从何而来,他渴望得到的救赎,更是永远不会到来。起码至今,他都这样被秘密束缚着,并且习惯被束缚的感觉,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终于是到了内院的主卧面前,能看见从老太爷房间里出来抖小毛毯的大丫头红叶,红叶依旧扎着两根大大的粗辫子,秀美得很,神态有些高傲,但见了顾葭还是低了低头,笑道:哟,是三少爷来了!这可是稀客!我这就进去通报老太爷!
顾葭还没来得及说话,红叶就踩着秀了鸳鸯的新鞋子进了屋里,把顾葭和六儿挡在门帘外头。
顾葭不好自己进去,便抱着一大束梅花枝站得笔直。
可里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半天没有个回话的动静,顾葭又抱了半天的花瓶,手臂酸得很,正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里头的红叶才支出个脑袋来,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语气冷冷淡淡,仰着个小下巴,说:三少爷进来吧,一个人进来,下人不许进。
六儿是除了四爷的话,谁人也不听的,根本没把红叶当回事儿,跟着顾葭就要进去,把红叶气的脸都通红,眼睛瞪得老大。
顾葭连忙对六儿说:你别来呀,我进去就好,你守在外头好些,我在老爷子这里难不成还会受什么迫害不成?别闹啊,乖。
六儿被当成小孩儿哄,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耳朵里仿佛有个三爷的小人一直给他重复那个乖字,愣是让他听话的驻足在原地发呆,再眨眼,顾葭已然走进了屋内,房间门砰的关上,也把六儿耳朵里的顾三少爷吓跑
顾葭从进屋的那一刻起,就有点儿明白自己在这里恐怕不是很受欢迎。
也对,受欢迎才怪,若是受欢迎,当年怎么会被赶走呢?
更何况这位老太爷当初也视他为不祥之物,觉得他很有些不男不女。顾葭都清楚,他甚至记得小时候老太爷劝顾文武把自己淹死。但当年的顾文武还是很爱乔女士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乔女士舍不得,虽然他也害怕家里出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但他还说【要是顾葭死了,阿娇受不了阿娇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我怎能忍心呀!】
然而再深厚的感情,再大的恩情,在顾文武这里都是有保质期的,当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保护乔女士一辈子的顾文武此刻也只是个除了皮囊一无是处的花心废物。
顾文武不会再挡在乔女士身前,求老爷子看在他的面子上让乔女士进门,也不会为了给乔女士还有顾葭生活费找老爷子申请几百块,他更乐意跑戏园子里跟王燃打擂台、捧新戏子,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儿。
如此看来,男人果然都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顾家的男人。
当然,顾无忌除外。
顾三少爷私以为,无忌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最好的,没有之一。
老太爷,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瞧院子里梅花开得正好,您可能会喜欢,所以就搬来给您看看,全当个小风景,解解闷吧。顾三少爷虽然知道自己或许不大受眼前这个老人待见,但这跟他没有关系,他只需要过来陪老人说说话,便算是完成了弟弟交给自己的任务,再者必须得跟这位老爷子好好说道说道家里的事情,不管是大太太坐牢还是姑奶奶蹲监狱,那都是正常操作,怪不得无忌,有火不去找犯错误的人发,偏偏找发现错误纠正错误的人发火,这是什么道理?!
老爷子没有说话,鹰一样的沧桑双目沉沉的看向顾葭,没有让红叶把顾葭手里的花瓶接过去的打算。
顾葭也不委屈自己,干脆的直接放在小桌子上,然后给老爷子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顾老太爷,我今日来看望你,恐怕是来错了,但错就错罢,毕竟有些话到底是不说不痛快,希望老太爷能听上一听,那我说话立马也能走,大家都落个轻松自在。
顾葭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和老爷子之间的气氛微妙,但表情没有任何被冷待的不悦,更没有骄纵,没有顾老爷子想象中的任何一种表情。
顾老太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一旁好奇看着他们的红叶摆了摆手,说:你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