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一时冲动,眼下又心疼。如果真相全摆到这孩子面前,无疑是件特别残忍的事。
方明柏移开目光,没有吭声。
我就知道。
凌焰算是明白了,灌下第二杯后,杯子重重磕上桌面,清脆到炸裂的声响伴随着凌焰冷淡的声线,带不起丝毫的感情。
转身就要走的时候,方明柏深深垂头,突然说了句:你妈妈怀你的时候,还没结婚。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特殊含义。未婚先孕而已,对于两人之后的关系,说明不了什么。
凌焰想,他爸妈最后不是结婚了吗?
方明柏一直没有喝手里的酒,只是望着。凌焰重新坐下来,好一会,他才继续说下去。
你父母的婚姻,是你妈妈的一厢情愿。
季平其实是恨明映的。我不知道有多恨,但如果这事搁我身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方明映,凌季平。是凌焰的父母。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方明柏转头看向凌焰,微微笑了笑,只是笑容苦涩无力,目光里全是歉意,轻声:你爸要知道我跟你说了,他会宰了我其实他对你真的不错。
凌焰觉得,现在的场面很奇怪。
他似乎潜意识能够料想到方明柏接下来说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他心里很平静,平静到,他好像能够透过桌面那一点点映射的昏黄,看到他父母当年的样子。
明映和季平是大学同学,不是同一届,季平早三年毕业。明映大学毕业后就在季平创业的设计所工作。你也知道,你妈妈在设计方面很有天赋,金榆就是她最得意的代表作。但其实这背后有你爸的关系不是说最终的得奖有黑幕但这种国际性的大奖,如果业内没有人引荐,没有前辈带路,是很难在评委面前露上一面的。
虽然金榆获奖最大受益方是季平创立的设计所,但明映在业内至少也是小有名气了。我说方家欠他,这是最初的一方面。
明映一直喜欢季平,所以获奖之后就表明心意了吧......但季平拒绝了他心里有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陈小姐。但那时陈小姐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明映后来知道,直接离开了设计所,简直就是毫不犹豫。
女孩子好面子。你爸年轻时又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自己创业,小有成就,当面就敢拂人脸面。反正两人最后闹得是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方明柏苦笑,如果就这样断了也好。
但很多事情偏偏就是平地起波澜。
我记得是之后的一年不到吧......季平的设计所陷入危机,明映折腾来折腾去放不下,就想把金榆的设计卖了,要资助季平这件事本来挺好的。如果慢慢来,两人的感情或许能够培养起来也说不定。但你妈妈的性格啊......
两人见面就掐。吵到最后,明映居然以金榆为条件让季平跟她结婚。季平简直气炸了,当即翻脸就让她离开
方明柏不知为何,明明结局是很难过的,可是说到这里,莫名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凌焰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他印象里的妈妈不是这样的。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很爱爸爸。凌焰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深度,但如果一个人能够不记得所有,不记得自己的儿子,甚至不记得自己,却还记得一个人的话,那应该是很爱很爱的。
但方明柏的话提醒了他一个事实,他父母婚后没有一张合照。
除了结婚证上的证件照,就只有一张早年里设计所的照片,那时他妈妈和爸爸之间还隔着三四个人。
但还是放不下,可能也内疚吧你妈妈的性子从小就是这样,有点跋扈,但还是听劝的。我那时在国外读书,你外婆告诉我这件事后,我还专门回国劝了劝,后来明映就想去道歉。但没有由头,等了等,就找了一次业内的酒会。那时季平忙着四处托关系,也参加了。酒会嘛,反正后来就是那么回事。最终的结果就是,明映怀了你。季平一开始就觉得是设计,来方家发了好大一通火。明映也觉得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哭了很久,后来就想把孩子拿掉。
方明柏没有看凌焰,他不是很忍心,后来......后来你爸没同意,他其实心很软的。表面看上去很强硬的一个人,心里比谁都软。再后来陈小姐嫁人,他也算是死心了吧。你出生后没几天,两人就去领证结婚了。
金榆虽然卖了,但几年后,季平又把它买了回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明映。可那以后,明映的心理状况就有点失控了。后来你长大了,也知道了。
所有事情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方家欠他。
凌焰突然觉得有些饿,就点了些吃的。
方明柏看他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大口塞饭,眼眶一下就红了,转开头,开口微哽:你爸对你妈妈应该是有感情的,但是......
但是之后,方明柏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到现在,凌季平对方明映还有多少恨,方明柏其实不是很清楚,毕竟人都死了。
而且方明映的死,凌季平不是没有一点责任。
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团乱麻,扯来扯去,都扯不清。
四周依旧和进来时一样,缓慢摇曳的颓靡调子,酒精的气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各色香水味,游荡在昏昧的光线下。外面一派光天化日,所有的一切被包装得有迹可循。而这里,那些袒露赤|裸的,分毫毕现,一眼就能望穿,到处都是难以摸清的真伪和难以接受的感情。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
我是被怜悯的存在。
反胃的感觉压迫到嗓子口,凌焰拿起酒杯大口灌下,吞咽的动作克制而用力。嗓音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冷静。
凌焰,不是这样的......
方明柏第一次发觉,原来有些话,可以说得如此无力。
凌焰低头继续把饭吃完,这一次是细嚼慢咽,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身体做点什么,分散下注意力也好尽管痛苦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地蔓延到手腕,他死死地捏着勺子,弯曲的指关节和包裹着的皮肤呈现一种尖锐到扭曲的弧度,原本细微的肌肤纹路变得清晰而狰狞。
我恨了那么久的人,其实我更应该去感激?
凌焰吃完了,抬头对方明柏说道。
眼睛血红,眼里有泪。
凌焰从来不是一个克制的人,相反,在方明柏接触的人中,自己这个外甥的脾气比任何人都要暴躁、不受驯。
但是当凌焰问完那句、方明柏沉默不语之后,两人只是坐在冷清隔绝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桌子上的酒,然后结账离开。
方明柏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凌焰拖着人去车上,全程思维清晰、动作镇静得一如往常,甚至脸上的神情都与平常并无二致。代驾来了之后,凌焰还能从手机里找出酒店的位置和房间号,嘱咐好好把人送进去,并道了声谢。
然后,再次给自己叫了代驾。
凌焰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觉得自己应该是喝多了,多到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了酒里,浮浮沉沉,头晕目眩。酒精让一切没了实质。四周的墙壁、来往的人群、停驻的车辆,日光之下,这些似乎眨眼间就可以被融化、被蒸发,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有他。
只有他心底的块垒。它们坚硬无比、层层叠叠、无休无止,一步步垒向他的心口,让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滴血液的流淌都变得艰难沉重。最后,凌焰蹲下身按住自己的头,站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从发泄。
如果说以前有资格有理由,但是现在,他连面对那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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