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章厉不知道,他不知道这天堂一般的生活是以天来计算的。
章武最后被章厉让人接走了,他出院的那天,几个陌生人把他架上轮椅,推往了未知的世界。
他向同病房的病人求救,向护士和医生求救,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无理取闹,并且脾气暴躁的老人。
这些陌生人是章厉的下属,从缅甸时就跟着他,且从来没在柏易面前露过脸。
他们把章武接去了郊区的一栋民宅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当民宅的铁质大门打开时,章武恐惧的失了禁,他不再怒骂,而是朝着这些人祈求。
你们去告诉章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给他认错,给他道歉。
他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他爸,我是他亲爸。
他不能这么对我
推着轮椅的中年男人朝章武微笑,他的声音憨厚老实,说出来的话似乎也很体贴尊重:武叔,不要急,这才哪儿到哪儿,我们老板是个孝子,您怎么对他的,他就怎么对您。
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照顾您,绝不让你吃苦。
每天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睡,多好的日子啊。
您啊,等着享福就行。
章武疯狂地大喊:我是他爸!我把他养大了!
中年男人接话说: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们老板给您养老,那是天经地义,武叔,咱进去了。
章武被推进了铁门里,他惊恐地大喊着。
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的声音注定只有树木飞鸟能够听见。
无人察觉。
第29章尘埃里的玫瑰(二十九)
单独一栋立在山林中的小楼,周围只有自然生长的树木草丛,离最近的镇都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荒无人烟,罕有人至,而章武就被安排在这栋小楼里,被关在房间内,照顾他的人每天会给他端去一顿饭菜,隔几天也会给他换一身衣服。
没有人殴打他,也没人虐待他。
他们只是不理他,任由他在床上哀嚎怒骂,全都充耳不闻。
午后的休憩时光,章厉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吻了吻正在午睡的柏易的额角,柏易没有睁眼,他轻声问:怎么了?
章厉:公司有点事,我要过去一趟。
柏易:我陪你一起去。
章厉双手按住柏易的肩膀,他低下头,鼻息火热,他亲吻过柏易的额头鼻尖,又落在柏易的嘴唇上,柏易没有拒绝,他搂住章厉的脖子,投入在这个热情的吻里。
你睡吧,不是什么大事,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烧鹅。章厉微笑着抚摸柏易的脸颊。
柏易重新把眼睛闭上:行。
就在章厉要出门时,柏易又说:早点回来。
章厉站在门口,手抓着门把手,他知道柏易在家里等他:好。
听见关门声后,柏易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深眠。
但章厉却并没有如他所说的一样去公司,他开车上了环城高速,驶离了城市,开上了老路,路越来越窄,年久失修的老路早就没了车辆,水泥路凹陷或是开裂,这一路行车颠簸,等他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他站在小楼的铁门前,抬头看着这栋房子。
很快就有人来给他开了门。
中年男人走到章厉身边说:看情况不太好,估计就这两天的事。
没有妥帖的照顾,加上抑郁的心情,糟糕的环境,章武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他的虚弱用肉眼都能察觉,甚至不必用上医用器械,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发现,章武快死了。
章厉点点头,迈腿走上台阶。
章武住在一楼的房间里,一楼比二楼闷热潮湿,而且二楼有空调,一楼没有。
中年男人拉开章武的房门,等章厉进去之后他才关上。
章厉走进房间,这房间简陋极了,一扇窗户,外面是铁栏,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里面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汗味和体味的结合,又臭又酸。
章武躺在那狭小的床上,脸色灰败,比在医院时更瘦了,他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此时正睡着,还没有醒,于是章厉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涤荡屋内的污浊,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沉默的看着章武的脸,不急不躁,就这么坐着,没有别的举动。
当夜幕降临,章武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的就是章厉那双漆黑的眼睛。
在章厉小时候,每当章厉阴郁的用这双眼睛盯着章武的时候,章武都会怒不可遏的上手打他。
但是现在,章武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更何况,他现在很害怕,他在看到章厉的瞬间尖叫了一声,然后用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头。
就好像当年章厉所做的一样。
章厉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并没能从这个孱弱的男人身上找到报复的快|感。
于是他只是这么坐着。
爸,舅舅之前给我打了电话。章厉像是在跟章武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小混混吹牛,后来越传越广,你也信了。
你不信我妈,更信外面的闲话。
我妈没走,你就拼命的作践她。
章厉:爸,如果你没信他们,如果你没作践我妈,现在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章武躺在床上,双手还护着头,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让人看不出他是在思考,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可这并不影响章厉继续说下去。
妈在麻纺厂工作,你在木材厂工作。章厉笑了笑,我能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
等你们老了,我就接你们到省城养老,让你们出去旅游。
章厉:爸,你后悔过吗?哪怕只有一秒?
章武用手臂挡着眼睛,但泪水却不停地从脸颊滑落,他早就知道妻子没有背叛他,但他不能承认,他必须稳稳地戴上这顶绿帽子,才能不去后悔,才能不去回忆,他才能继续过没心没肺的日子。
不能承认原本美好的生活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章厉没有看章武的脸,他并不在意章武是否后悔,惨剧已经酿成,早就没有意义了。
妈的骨灰在宣阳。章厉冷静地说,你死了以后,我会让人把你的骨灰带回宣阳,就撒在妈墓地旁边,你要是有心,去了下面再跟我妈认罪吧。
一直沉默着的章武此时终于出声了,他大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回宣阳!你把我洒河里,洒在随便哪个山头,我不回宣阳!
他相信生死轮回,相信人要投胎,他也相信死了以后他要去地府。
他不能回宣阳,一旦回了宣阳,他死后就要面对妻子。
章厉:爸,你死后的事,是我来打理。
你没有寿衣,也没有棺材,我会让你直接拉你去火葬场烧成灰。
章武不停地喘气,他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刚刚的喊话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章厉: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过了近十分钟,章武才终于说:你不是我儿子
章厉脸上没有表情。
章武:你妈是个贱人她给我戴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