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远处,较高的小山坡上,正有一人端坐的背影。她思量再三,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殷俶见来人是她,作势要解身上的披风,却被官白纻用手轻轻按住。她从袖里抽出帕子垫到地上,也浑不在意地坐下来。
月下,女子曲起双膝双臂环住,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脆弱又伤怀的情绪。
“怎么不睡了?”
这是头一回殷俶挑话,官白纻擦了擦鬓角的冷汗,随即盯着蒙上一层亮光的手心,苦笑道:“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她偏头:“爷怎么也出来了?”
“自然也是做了场噩梦。”
他说得坦然,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眼里却看不见什么胆怯之意。殷俶不打算细谈,遂侧过脸询问道:“是什么梦,不妨说与爷听听?”
事关前世,怕也只能说与他听。官白纻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鸦娘梦见了前世,官烨死时的情景。”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在意了,可是这样的梦境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殷觉起兵造反、兵败,官烨要死,她特意去殷俶面前求了恩典,赐他一杯毒酒,而不必受更多折磨。那夜,她提着酒去见他,他还是那副年轻又傲然的模样,好像世上什么事都难不倒。
幼时每每远去读书、后来的科考,他永远都是信心满满、成竹在胸。那夜见送酒的是自己,他没有任何讶异,依旧是早就料到的神情。
饮下毒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半靠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往外咳着黑血。
她纵使恨毒了他,却还是哭了出来,砸碎手里的酒杯,探过身去将他再次搂在怀里。
她能听见,他仍旧在一声一声唤她阿姐,声音愈来愈低,最后逐渐没了声息。官烨临死前,流下的泪,还湿湿地存在自己掌心。
官白纻怔怔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其上现下正落了满掌的月光,她却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水迹。
许是今夜的梦太过悲凉,触动了她的心绪。又或者再世为人,官白纻终于能更为坦然地面对前世种种。
她叹一声,终是道:“我恨官烨,只是恨他的背叛。”
她冷下脸,眼角眉梢具是彻骨的寒意:“他是我曾认为的,世上最亲近之人。为了我二人的前途,我不惜犯下滔天罪孽;为了能攀附权贵助益他的仕途,我不惜出卖自尊和清白;可他最后说离开便离开,要背叛便真的不留丝毫余地。”
是官烨亲手斩断了与自己的情分,亦是他亲手将官白纻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眷恋都彻底耗尽。
高年那日的话,官白纻听进去了,也想了很久。自己前世,前半辈子更多是为官烨活着,后半辈子更多是为殷俶活着。
她付出一切对待的官烨,却轻而易举的背叛了她,因而叫她全然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连官烨都能背叛,还有什么人是她能留住的。
所以,她才会那般疯狂地扎进对殷俶的情感中,诚惶诚恐。对方的一点好,她都视若珍宝,对方偶尔的冷淡,她又视若无睹。
是她的心里先生了病,所以连带着,哪怕是爱人,都透着股病态和偏执。
更可悲的是,明明想清楚了,她还是逃不过、摆不脱。
官白纻默默抹去两眼落下的泪。
殷俶见状,神情微凝,片刻后,静静侧过脸,“你还有我。”
“若有一日,高年也弃了你,你便只管回来。”
他半阖上眼,神情中竟然透着几分笑意:“爷这里,是你永远的归处。”
官烨算什么东西,高年又是什么玩意儿。殷俶只消看一眼她递过来的眼神,就能掂量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他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便死,官白纻只能依附着他活。
纵使她枝干再粗壮,根却扎在他的掌心上。
第65章西南遥(十)
地上陈列着一排的尸首,吴二搀扶着家主走到近前。家主瞧见地上人的装扮,眉心一沉,下一刻,他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开其中一个人的上衣。
尸首敞露出胸膛,在左边锁骨有一不规则的圆形疤痕,像是烫熟了的火炭留下的印痕。
家主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抖着嗓子:“不是他们。”
“兄长,你说什么?”
“快回去!快!”他双眼充血,死死看向身后的临阳城,“是我大意了,快回府!”
左边锁骨下有圆形火炭烙印留下的疤痕,这是虎山匪盗的印记。
这些人不是陈宝儿派来的。
若他们今夜不打算劫留自己这一行人,那么现下,他们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家主趔趄着往临阳城跑,失去了素来的从容。吴二和众家丁见状,连忙跟着。
“咚——咚!咚!咚!咚!”,五更天,打更人敲着梆子,从吴家大开的正门前踱过。吴家家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就见一青年长身玉立于门前,隐在清晨还未完全消散的夜色里,跟着更夫慢悠悠地念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明明是很年轻的面容,却愣是带来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家主,您回来了。我家公公同县令薛大人,已经侯在正堂里了。”
这次抄检,没有在吴家找到一文钱。然而他们却找到了吴家主家立给庶子的收据,五千万两白银,白纸黑字、不容质疑。
更有甚者,吴家院里的土表被整个挖开,露出一空空如也的巨坑。县令叫一身高有八尺的衙役跳进去,那坑深竟可以堪堪超过衙役发顶。
薛七声俯身捏起把土揉碎,片刻后沉声道:“这坑是新抛开的。只是从这四周的土量看,此坑之前定存储过大量的物品,这些挖出来的土不过是覆在表面上。况且你们看,这土坑的内壁浑圆光滑,不见丝毫赘余,定是长年累月的搬运存储方能磨出这样的内壁。”
他绕着这坑走了几步,又看到地上几道车辙印,眉心深锁。片刻后,抬头看向吴家家主:“空有窖仓,不见货物。连夜挖掘搬运,依本官看,这里藏的不是别的,恐怕正是你们私吞的那些银钱。”
况且又从吴家翻出了真切的收据,此事已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