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渐地就这么熟悉了起来。
对于两团黑雾,用上熟悉这样的词确实有点奇怪,但对于拥有了神智的黑雾来说不算天方夜谭,更何况只是单方面的熟悉。
他们一起在黑暗中不知道相伴了多久,直到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间裂开一个口子,从千尺之地滋生出来的三尸们终于找到了得见天日的机会。
无数道三尸嘶吼着冲向了人界,泱泱大地,到处充斥着他们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气,贪婪、□□、暴虐任何的欲望都是绝顶的美味,引诱着不知餍足的三尸们。
只有一个例外。
他还是懒洋洋的。
他不爱动,不爱出去吃东西,对于贯彻在灵魂里的饥饿感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在所有的同族嗷嗷着凶神恶煞吞噬的时候,他非常佛系地留在黑漆漆的地方,连换个地方都嫌累。
于是自封的兄弟便操碎了心。
时不时带些可口的欲望回来也好,喜欢喋喋不休地说些在人界的见闻也好,他从一开始觉得聒噪到后来的麻木习惯,岁月就在这中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那一天他依旧悠悠然等在地下,看到那一团黑气从黄泉路上而来,然而同往常不同,这回没有扑上来便说个不停,而是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道:以后我可能不回来了。
我出去这些日子,学着人类的说话、学着人类的生存,我看着他们,却越来越觉得凭什么?
同一个天地孕育出来,他们受到大圣们的庇护,蝼蚁一样的存在也能安安稳稳在我们看不到的阳光下生活,而我们呢?
东躲西藏肮脏污秽,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却被到处驱逐!看到我们的凡人无不是尖叫逃窜,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神佛触之及杀!
明明是从圣人身上脱离的,他们高高在上,我们人人喊打
我要出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挣个容身之处!
这样激烈怨毒的情绪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黑暗中,那团黑气静静听着,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他并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一步出去,接踵而来的便是万丈深渊。
不久之后,天地裂缝越来越大,以往总是盘桓在身周的阴气渐渐地变少,他偶尔能听到从头顶苍穹传来的崩溃绝望的哭喊被三尸操控的人心能可怕到什么程度无法可想,即便是真正的黄泉之地,都比不上这样的炼狱。
这样真的对吗
他罕见地没有睡觉,而是发起呆来。
同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他却觉得这样的世间他不喜欢。
欲望够吃就可以了,可最近飞涨的混沌都快把他休息的地方占据了,莫名地让他发闷。
娘娘
微弱的呼吸落在耳中,黑气颤了颤,朝着那边悄无声息地靠过去。
这是一团还没有失去神智的魂魄,不知为何竟然落到了这么深的地方,闪着跟周围黯淡格格不入的微弱白光,抽抽噎噎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
娘好饿冷
稚嫩的声音仿佛一把一柄小刀,不怎么痛却细细密密扎进来。
他没办法形容自己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那团几乎快要消散的东西。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响!
据说人死之前,脑中会闪过生前大大小小的事情,叫做走马灯,这一刻蜂拥而来的记忆一下堵满了他的神智!
被父亲抱着时安心的依赖,和母亲依偎时的开心,春天簪在头顶的鲜花,夏天摘下的鲜嫩桃子,秋天扛回家的麦穗,冬天雪地里打滚的飞絮
这还是个孩子,短短的生命连本该拥有的一半都不到,满满的烂漫天真,却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鲜血、惨叫、绝望毛骨悚然。
远处的三尸怪笑着从天而降,几乎是一瞬间,这幸福的一家便红着眼开始自相残杀,飞溅的红色触目惊心,钝器砍入肉体的声响带着令人牙瘆的狰狞,席卷到全身的痛化为野兽般地凄惨嚎叫冲破天际!
全毁了。
孩子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陌生的情绪就这么充斥在胸腹间,他颤抖了一下,茫然的脸上有液体静静地落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难以抒发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渐渐膨胀,就要抑制不住。
虚空中一股奇怪的波动震荡开来。
修长苍白的手脚、身躯,天地造物如玉雕砌的面容最极致的美,在这片最极致的黑暗中诞生。
他抬头,消失在无垠的晦涩之中。
再然后,他便遇到了紫微帝,阙北阴。
那个会给他带吃食的同族,早就魔化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样,吞噬欲望的同时,他也被欲望篡改得面目全非又或许,他骨子里原本就渗透着疯狂、凶戾、偏执、血腥,而自己,才是三尸中的异类。
你和他不同。
阙北阴这样说道。
我会护着你,你会平安一生
不怕。
于是他就真的不怕了,并且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他错了,出身是原罪,这种罪孽是腥臭得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除非魂飞魄散,永远都不会清除。
他们走过山川大海,看过地狱和仙境,有时候北阴会默不作声地突然轻轻抱住他,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他漆黑的头发,很温柔,也很舒服。
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北阴说道。
少年三尸黑亮的眼眸定定看着他,里面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溺毙进去的天真纯粹,同他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形成了奇异又惊心动魄的对比。
天界动乱,我已经拖了许久,这次避不过去了。北阴低低地道,得让你一个人待一段日子了。
答应我,自己乖乖的,回黄泉下也好,那里虽然寂静,但至少安全。北阴望着他的眼中有一丝他那时候看不懂的担忧。
他甚至觉得不解。
他不是没有做过恶事吗?天地不是只审判罪恶么?
我不会有事的他对着男人一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里都不去。
男人的眼中漾起涟漪,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一声。
好。他俯下身,唇瓣温柔地贴到他的额角,我很快回来。
临走之前,北阴带着他从巍峨的山川远眺,为他取了个名字。
人间有言柔嘉维则,日后你便叫嘉吧。男人淡淡道,声音被风吹出丝缕缥缈的距离,愿你万世顺遂,永以为好。
从此以后,那个赤足孑孑的异数终于有了他的名字,仿佛天地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给了他一处安身之地。
他告诉自己一定、一定不会走上同伴的路。
但那只是错觉。
他一厢情愿的以为。
直到被漫天神佛居高临下地俯视,三千光华从天而降将他毫不留情地镇压在地时,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孽障
果然生来便会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