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连两次想要开口但都失败之后,诗云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她会和霍远坐在喷泉广场的台阶上,聊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和他告别,回到之前的小区,装作同学生日聚会刚结束的模样,让父亲接自己回去。
没想到在沉默了两分钟后,霍远却主动开口,提起了这件事。
“你还记得我妈吗?”
诗云先是一愣,紧接着就立刻应声答道:“记得。小时候你拿玩具枪打我,阿姨教育你的那些话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闻言,霍远轻轻笑了:“你是说那件事啊?那事我也记得。我妈让我给你道歉,我跟你说了一遍对不起,她还嫌我不够有诚心,让我再重新说一遍,用自己的话,发自内心地跟你道歉。那个时候第二遍我说了什么来着?”
诗云努力回想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第一遍时候说的话。”霍远摇摇头,“我第二遍跟你说的是,对不起,云云妹妹,我不该欺负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会保护你,有谁再像我今天一样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来替你打跑他们。”
这稚嫩的说辞如果是从一个天真的孩童口中而出,或许还会让人感到一丝欣慰,但当讲述它的人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时,这画面就有些滑稽了,诗云忍不住莞尔,笑完之后又努力去回想,当年的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一番话。
最终,她也没有想起来那个画面,只能遗憾地微笑说道:“是吗?你说过这种话?我不记得了。”
“本来我也快忘了。”霍远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忽然之间就想了起来,特别清晰,甚至连这话的缘由都记得清清楚楚。”
“缘由?”
“你总不会以为这话是我现场想的吧?”他含笑瞥她一眼,抬头仰望天空,“这话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她常常跟我说,军人保家卫国,卫国要放在保家前面,因为先有国才后有家,只有国家安定了,自己的小家庭才能幸福美满,和乐安康。所以只要是国家下发的任务,她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完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察觉到对方说这话时不同寻常的神态,诗云心中隐隐有一股预感,觉得如果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可能以后再也没机会听到了,就静静地在一边聆听着,没有出声。
“那次也是一样。好不容易两个人的假期对上重叠,说好要带我去喷泉宫逛一逛,再去明州爬山,她却忽然接到了一个任务,必须得即刻出发,旅游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我那时候很不服气,就问她,是什么任务,很重要吗?她说,很重要,很紧急,关乎到一整个地区人民的安危,必须得去。我又问她,比我还重要吗?她就跟我说,在妈妈心目中,小远最重要;但妈妈不仅是小远的妈妈,还是一名军人,在一名军人的心目中,国家最重要,妈妈要去完成国家下派的任务,不能陪小远了。然后跟我约定,一定在暑假前赶回来,并且申请休两个月的长假,陪我度过一整个暑假,我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担心被放鸽子。”
“然后她就接受任务出发了……再后来,她回来了,在离我六年级毕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带着III号病毒,躺在隔离病房的床上,戴着呼吸机,浑身插满了管子,奄奄一息地和我见面。”
“那个时候她的声带已经被病毒侵蚀了大半,说话特别困难,可见到我来了,她还是挣扎着跟我说话,对我说……”
说到这里,霍远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哽咽,眼里也闪动着泪光,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悲伤的情绪都压下,继续用旁若无人的口吻说话,但话里微微的颤音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她跟我说……小远,对不起,妈妈不能继续陪伴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长大,和爸爸一起,健健康康的……”
霍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诗云仅仅是在他身边听着,就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陪着他一块红了眼眶。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即使时间会抚平一切,悲痛与伤痕也仍旧存留,只是覆盖在新一层的沙子之下,当人将其吹走揭开,那丑陋的疤痕便会露出来,刺痛着人们的双目。
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诗云的奶奶傅静淑是一位大家闺秀,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嫁给了当时在部队的爷爷盛儒文,爷爷在父亲十五岁时因伤病去世之后,奶奶就独自一人拉扯着父亲长大。
同样是中年丧亲,只遗留下一个孩子,但诗云想起她,却并不仅仅只因为早逝的爷爷。
奶奶在没有退休前是一名舞蹈教授,教出过不少知名的舞蹈家,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舞蹈艺术家,母亲张琴就是她的学生之一,被奶奶介绍给父亲,两人喜结连理,诞下了盛如玫和诗云两个女儿。
在大女儿走失的那些年岁里,张琴精神异常,将小女儿当做大女儿来教养,一心想让小女儿继承自己的舞蹈事业,所以从小就给诗云舞蹈启蒙,教她压腿、压肩,练习基本功,包括乐器也没落下,舞蹈钢琴两头并进。
但这一切的精心培养都在盛如玫回归家庭之后中断了,张琴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失而复得的大女儿身上,对于小女儿只能算得上是勉强关怀,能维持住最基本的关心就不错了,更不用说那些舞乐技能。
是奶奶傅静淑接过了这一棒,续起教导诗云舞蹈和钢琴的责任,才没有让她放弃这两样东西,一直坚持着学习。
在诗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奶奶染了重病,缠绵病榻,她卯足了劲地去考国舞初级,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了考试。当她赶到医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奶奶时,奶奶欣慰地笑了,接着就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gu903();如果说在诗云七岁之前的人生中,扮演母亲这一角色的人是她的生母张琴的话,那么在她七岁之后,扮演这一角色的人就成了奶奶傅静淑,尤其是在她的舞蹈生涯方面,后者起到了不可磨灭的支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