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了钱都想往高处爬,孙荣出身不好,又没读过书,去巴结权贵人家都嫌弃他做屎尿生意的肮脏,不愿俯身应酬。
为此他又想出个妙招,在慈源寺外买了偌大一块地皮,专门请来江南的能工巧匠盖起一座富丽典雅的山水园林,想作为接待士绅的交际场。
院子落成,里面的屋榭亭台都得书匾额、写楹联,孙荣满心要找个有名气的文人点缀,谁知文人比官宦更清高,觉得接了这档邀请就等于给他家的茅厕题词,生怕那股浊气污了自家的笔。
孙荣抱着大把银子找不到花处,成日恼恨叹吁:“人家都是愁没钱花,只有我在愁钱没地儿花,又不是让他们在自己的杀头状上画押,这些书生何至于都像通缉犯似的躲我?”
当时柳竹秋正在扩充人脉,就想交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地头蛇,闻听此事便请人递话,说她愿意为孙荣的园子题字。
孙荣喜出望外,连忙拿烫金的大红花笺写了拜帖,亲自带礼物登门相请,又在新园子里大摆筵席,做足了排场恭维她。
待到客人酒足饭饱,他命十几个清俊的丫鬟童子捧出文房四宝,请柳竹秋动笔。
柳竹秋先为园子题名“薛公园”,又将园内的池塘命名为“洗笔池”。
孙荣奇怪:“我明明姓孙,孝廉为何要写成‘薛公’?”
柳竹秋解释:“战国四君子之首的孟尝君,又称薛公。他出身王族,最是宽厚爱人,敬贤重士,门下有食客数千,驱驰列国,英名广布于诸侯,可谓众望所归。员外修筑这园子既是为了接纳贤士,以孟尝君之号命名,就能让这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您的心意了。”
孙荣大喜,接着请教“洗笔池”的含义。
“宋代文人曾子固②曾做散文《墨池记》,说晋代大书法家王右军③成名前在临川居住,每日苦练书法,笔脏了就在新城下一块低洼的水池里清洗。因练习过勤,池水都变黑了,故得命曰墨池。曾夫子在文中评论道:‘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意思是王右军的成就并非天生,都来自刻苦钻研,勉励世间学者都像他那样勤奋学习。小生为员外家的池塘取名‘洗笔池’,正是借用此意,好让那些往来于京城的士子们知道,您爱惜后进,随时欢迎他们到这儿来交流求学心得,还能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孙荣听完恨不得脱掉鞋子,让一双脚也来鼓掌,剩下那些场所景点都请她任意挥洒,皆得妙称。
柳竹秋写完各处牌匾,每副楹联却只肯写上联,下联都空着。
孙荣以为她嫌润笔费少,忙搬出多一倍的银子来收买,柳竹秋笑称他错会了意思。
“这么大一座庄园只留小生一人的墨迹未免单调,员外可先挂出小生写的上联,再放话出去让随后来参观的文士比赛接对,给那些胜出者每人备一份厚礼,相信定会引来很多人。”
文人们都兴以文会友,温霄寒名气够大,那些才子墨客们收到消息都见猎心喜,生出切磋较量之意,很快成群结队来薛公园比赛对对子。
他们见园内风景幽雅,主人家礼遇隆重,都觉不虚此行,回去便替他颂扬宣传,不出数月竟成了京师有名的雅集之地。
孙荣如愿当上名士,在官场里也更说得上话了,深感温霄寒提携有功,将其当做贵人侍奉,大小节庆都有厚礼相赠,每隔一段时间必来请游。
柳竹秋不想跟这种人走太近,数月才去应酬一回,养兵千日,今日正好拉他助阵。
孙荣今天不本在薛公园,听说温霄寒来了,特地远道赶来作陪。
柳竹秋知这土财主是爽快人,开门见山道:“小生近来诸事不顺,正想借员外的势头翻盘。”
她被柳家连累卷入乡试舞弊案的消息已闹得满城风雨,孙荣江湖人士,拿“道义”做招牌,听说她登门时就已做好两肋插刀的准备,忙说:“孝廉有话只管吩咐,要钱要人我这里都多得是。”
柳竹秋摆摆手:“人力物力小生都尽够使用,目前只一事不便。小生待会儿要去找一个无赖打听消息,恐事后遭他出卖。听说此人好赌,而员外手下赌坊众多,可否请您找几个人勾他进去,再使手段叫他逗留半月以上,好让小生有足够时间施展。”
孙荣喜道:“我只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孝廉亲自跑一趟,这点小差事交给他们办就是了。只要进了我的地盘,叫他烂在那儿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报上马二狗的住址,再递出二百两银票做辛苦费。
孙荣变色嗔怪:“孝廉这就不地道了,你找孙某办事是给我面子,若提钱趁早另请高明。”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种人豪气,收钱等于打自己的脸,不过做做过场,好让对方知道她也是明事理的。
孙荣已叫人置酒款待,她婉拒道:“小生急着办事,改日再来领受,那马二狗久不回家恐他家里人生疑,还请员外一并留神。”
这方面孙荣是行家,笑道:“我叫人隔三五日送些柴米钱过去,他家人再没有疑心的。”
柳竹秋安排完后手,放心地去找马二狗。
马二狗家早年还算得上小康,传到他手里家私全填进欲壑贪海,如今唯余两间上下渗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他昨天偷了妻子仅存的一根银簪子去给赌坊上贡,柳竹秋进门时那妇人正寻死觅活地闹。
她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叫她去赎回首饰。
马二狗认得温霄寒,忙请她上座,欲泡茶,家里连口热水都无,只因没钱买柴炭,灶膛已冷成冰窖了。
跟市井无赖打交道就得端架子,柳竹秋倨傲宣称是东厂那位接头人指引她来的,问马二狗:“今年七月初三你到礼部崔郎中府上去过?”
马二狗听说是上司介绍来的,弓背缩颈站着答话:“是,那日崔郎中家设宴,小的跟‘金声班’去唱堂会,在他家园子里伺候了大半日。”
“你上报说崔郎中在席间展示了一只青铜鼎?”
“是。”
“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我现在就来考考你,你若能把铜鼎的形状大小画出来,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柳竹秋将银锭搁在破桌上,清脆的咔哒声在马二狗眼中敲出饥渴的火花,当场伸手去拿,被她拍桌制止。
“小的家里没有纸笔,如何画啊?”
“我都给你备好了。”
柳竹秋取出白纸炭笔,命他作画。马二狗想了想,画出一只四足方鼎。
她冷眼瞅着,直接一把撕了,无赖故做惊诧:“孝廉这是为何?”
“你画得不对。”
“孝廉又未亲眼见过,怎知画的有误?”
“你在日志上说,崔郎中自称那鼎是古代祭天的器皿,古人以三足鼎祭天,称为阳鼎。四足鼎叫阴鼎,是用来祭地的。”
“哈哈哈,不愧是博古通今的温孝廉,小的一时记差了,重画,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