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是逞口舌的时候,柳竹秋识相道:“牛大人,孟尚书已为晚生证明身份,您是不是可以先放晚生的妻儿回去,免得他们跟着受牢狱之苦。”
律法是没有让无罪的家属陪同嫌犯坐牢的规定,牛敦厚同意释放文小青母子,打发柳竹秋回牢里待着,将案情进展上报给关注此事的东厂和锦衣卫。
又过数日,派去成都的差役托成都府至京城的驿传①发来消息,说温霄寒的姑父姑母都身染重病,无力远行,请求府尹示下。
此时庆德帝已通过陈良机的测试鉴定出贾栋就是个智浅学疏的草包,冒用他人文章必是事实。
再收到孟亭元为温霄寒作证,及温氏夫妇病重难行的消息,就想尽快了结这场闹剧,传下口谕:
“这个温霄寒看来是真的了,贾栋资质庸陋,不能给他功名,至于是否剽窃了其他考生的文章,兹事体大,也不能轻下断言。柳丹之死大概是桩普通命案,叫牛敦厚慢慢调查便是。”
潜在意思就是命有司毋将此案定性成科举舞弊,以免动摇人心,余下的事运用端水功夫,大体上能敷衍过去就行。
皇帝通过宦官发号施令,口衔天宪的大太监们经常随意改动语句。
唐振奇领会到皇帝的意图,直接吩咐内阁诸臣:“万岁有旨,贾栋虽无实学,但冒用他人成绩一说并不成立,着革去举人功名,释放宁家。温霄寒诬告他人,辜念其所告情节部分属实,只以半罪论处。柳丹之死并无证据证明是他杀,仍按酒醉溺毙结案。”
今天在内阁值班的小太监是柳尧章在文书房的学生,已受其请托代为关注此案动向,听到唐振奇传令,忙写了张便签让伙伴送交柳尧章。
柳竹秋以死罪状告贾栋,依照律法诬告他人死罪未遂,自身按同罪折等领罚,也就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再按半罪处置就是杖五十后判处三年徒刑。
柳尧章眼看妹妹将要坐牢,急忙称病回家与亲友们商议,众人都一筹莫展。
不久文小青派去给苏韵送信的丫鬟带话回来。
“舅爷说他这便去向乐康大长公主求情,公主殿下向来赏识温孝廉,或许会设法救护。”
柳尧章知道苏韵更得公主宠爱,由他出面公主定会通融。
其实大长公主前日便召苏韵今晚去府中唱戏,苏韵让戏班临时改了戏码,换上一出《紫玉川》,讲的是一名书生被奸臣害死,其妻千里上京伸冤告状的故事。
苏韵饰演少妇,在为夫鸣冤一折中如泣如诉演唱:“天黑黑,地沉沉,痛官人蒙冤身亡,害我夫妻死别各凄惶。恨奸佞贪赃枉法,官官相护,先将我夫毒打流放,黑牢里蹊跷身亡。数载沉冤旦夕未忘,报夫仇不惜殒身夭殇。只盼神州现青天,接下我这血泪诉状……”
一曲唱罢委顿于地,久久痛哭不起,其他演员接不上戏,全都恛惶无措。
公主看苏韵唱戏四五年,没见过此种情形,叫人将他带下台来问话。
苏韵走到公主座前跪拜,依旧泪雨滂沱,脸上妆都哭花了,显然绝不仅仅是入戏太深。
公主奇道:“韵之为何如此伤心?”
苏韵悲戚哀告:“殿下恕罪,苏韵适才做戏时不由自主联想起身边事,与戏中情节相映照,竟丝丝入扣,心有所感是以悲恸难禁。”
公主越发好奇,命他详加解说。
苏韵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说温晴云与贾阁老的公子争讼一事?”
这案子甚为轰动,公主早有耳闻,还比普通人知道得更详细,连皇帝要怎么判罚都猜出了一二,点头后命他往下说。
苏韵装出迟疑模样抽泣:“小人今儿听人议论,说陛下已传旨要判温晴云徒刑,果真如此他的名声前途不就毁了吗?小人虽与他交往不深,但上次遇刺时幸蒙他及时搭救才得以存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并且深信如此义勇之人绝不会因私诬告他人。若有可能,小人真想替他承受这牢狱之灾。”
温霄寒是乐康大长公主一手发掘的,爱才之心更胜旁人,又很看不上贾令策跟红顶白的丑态,内心本是偏向温霄寒的。
见苏韵当面为其申辩,明摆着在向她求救,愿意适当施以援手,揶揄道:“搞了半天你这些眼泪都是为那温霄寒流的,难怪本宫觉得今天这出‘为夫鸣冤’你唱得比往日都好,原来是身临其境,人戏合一呀。”
苏韵怕坏了柳竹秋的名节,忙辩解:“温孝廉只与小人说过两次话,小人感念他的恩德,甘愿舍身相报。”
公主畅笑数声,感叹:“自古才子多风流,温霄寒那样的才貌确实值得佳人青睐。看在你对他用情至深的份上,本宫可以替你们去陛下跟前说说情,但结果如何还得看他的运气。”
次日一早,乐康大长公主入宫看望太后,“顺便”去乾清宫向庆德帝请安。
她是皇帝的姑妈,进宫就是回娘家,去找侄子聊个天,皇帝如无紧要公务也得放下手中事礼貌作陪。
此番公主来得也巧,正赶上唐振奇在向庆德帝奏报朝政。
庆德帝请公主上座,姑侄叙了些寒温,公主装作不经意地问:“老身听说那温霄寒与贾栋的官司已有了结果,陛下准备将他判处徒杖?”
庆德帝微微诧讶:“姑姑听谁说的?”
公主装傻:“老身入宫的路上遇到陈良机,他说昨天陛下派人传了口谕给内阁。”
庆德帝情知唐振奇假传圣旨,严厉质问:“唐振奇,你是怎么跟阁臣们说的?”
唐振奇恐悚跪拜:“陛下恕罪,奴才是照您的圣谕一字不漏传达的呀。”
他赶紧战战兢兢背诵了皇帝昨日的原话。
训练一条得力的狗费时费力,不听话打几下就够了,总不能为点小事宰了它。
庆德帝达成警告目的,不想深究。
乐康大长公主适时给双方修台阶,笑道:“陛下息怒,陈良机年纪大了,难免耳背,想是他当时听岔了。”
庆德帝大度采信,不急不躁看向唐振奇。
唐振奇像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蝎子,背上的汗毛都哆成细针,刺得他神慌色惨,低头垂首,比敬神还恭顺。
庆德帝看他态度端正了,以平常语气下令:“温霄寒在京城士子当中颇有人望,对待这种人更得奖惩分明,若过于严苛使其受了屈枉,必会招致读书人的不满。这点你要特别提醒牛敦厚注意。”
皇帝放过贾栋已属拉偏架,假如再将温霄寒治罪,更成了指皂为白,必然难杜悠悠众口。
他想安定大局,更不愿牺牲自身名誉,用折中的判法让两方息怂最为理想。
唐振奇不敢再耍花招,准确传达了圣旨。
牛敦厚依样画葫芦,差事就好办多了,大笔一挥判决贾栋的举人功名作废,温霄寒造讼生衅,依律判处杖刑一百,准其捐钱赎刑。柳丹之死仍按意外死亡处理。樊希仁犯诬告罪,获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召回派往成都的差役,不再提温氏夫妇上京,随后当庭释放所有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