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京城朱雀道上,却也是分外的热闹。
她忽而想起,这几日那位妖孽南浔,正在京城闹事,闹腾出好大的动静。
就算扶云丹这几日有几分浑浑噩噩,可对方事迹亦算得上如雷贯耳了。
她也略有耳闻,南浔妖言惑众,说出许多不好听的言语。他抨击如今的九品官制,脱变于以前做官靠养望举荐,其实仍然弊病丛生,乃至于被世家门阀把持,让整个国家宛如一潭死水。
上下有别,泾渭分明,这便是如今云丹国的现状。
就连扶家虽被成为新贵,可本身亦有几分底蕴,不过不是正统世家大族,故而显得不那么周正。
啊,这些言语真是忤逆之极啊,甚至毫无忠心,有犯上之嫌。
扶云丹心忖,陛下怎能容下此等狂徒。
然而扶云丹到底并非寻常女子,其实心下知晓为何南浔还活着。
明面上,陛下是因先祖所谓开士者言路,不擅杀士大夫。
然而其实,是因为北方的赤眉军作乱,杀得十室九空,灭了许多世家高族,吓得这些贵族北迁。新任的官吏,事宜从权,采取了不介意家世的武考。如此一来,北方局势方才稍稍安稳。
这样子的武考,乃是南浔一手促成,两年前他年少英雄,舌灿莲花,说服了陛下采纳此策。
如今南浔在南方的京城视为妖物,可在南方,他却已然是颇具威望。
扶云丹暗中一撇唇角,不过是,因势而为罢了。
至少,南浔也没什么实权,别人表面上尊敬他,那些平民武将篡取官职,可是死死的咬在嘴里面,绝对不肯分去利益给别人。而他们也担心,一旦局势平静,朝廷过河拆桥,也更加贪婪。
一旦,杀了南浔,只怕北方生乱,吓坏了那些武将,一堆草包生出了自立的心思。
故而陛下也只能充作大方,圣明开言路的模样。
扶云丹的木屐踩在了青石地板之上,发出了声声清脆声响。
她想,这个人还真会作死,闹腾出这样子大的阵仗,仿佛不死不舒服。
陛下亦曾派去善辩名士,目前却一个个的在这疯子面前完败,倒似扬他名声。
若一开始,不理睬他也罢了——
如今亦只能不断派人辩下去,否则好似闹得京城无人,唯他独秀。亦因为如此,倒让围观群众一日日多起来。
扶云丹原本对这些没兴致的,打小的处境,让扶云丹谨小慎微,善于克制,并不是个张狂行险的人。
若不是
想见原照问清楚,也许她也不会出门来到此处。
木屐踩在了青石地板上,声音清脆。扶云丹纵然身着男装,可旁人也能瞧出来,她本是个俊俏女郎。
好在这个时代,女子出门也还算常见,着男装也不过为了方便。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纷纷落下了小雨,细雨绵绵。
然后扶云丹便第二次看到了南浔,他坐在高台之上,姿容清朗,不过也狼狈。他身上被人扔了些污物,甚至额头也被不知名群众扔石子给打破了。然而饶是如此,这妖孽却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仍然是坐得挺直,风轻云淡,睥睨众生,一双眸子明亮而生辉。
呵呵,做人这么张狂,很容易招人下杀手的。
扶云丹生存于皇宫,年纪虽轻,却多窥那些个阴谋算计。朝堂派系错综复杂,关系纠葛。纵然并非陛下的意思,却亦是有好几拨人派出刺客,欲图让南浔闭嘴。甚至有人巴不得北边闹起来,好趁乱取利。
想不到这南浔果真是艺高人胆大,年纪虽轻却可谓修为极高,杀了不少刺客,可他竟还活着。
这厮那天,假惺惺被自己一把匕首给逼走,惺惺作态吧。又或许,这样子的疯子,总归是有些理想抱负之类,不屑和皇宫之中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计较。
扶云丹纵然满腹心思,也不觉多瞧了南浔几眼。
她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图什么呢?以他之才,如若不发疯,必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年轻男子眼睛里仿佛闪烁着火焰,那样子的火焰,大约就是属于他生命的热情,也是极其危险的东西。
扶云丹内心评价:无父无君,极之危险!
“此等言语,当真是无父无君,忤逆之极!”呵斥南浔的却是王家小郎,王务素有才名,俊美面颊透出几分嫌恶。
扶云丹心忖,这王务素以早慧而闻名,也不知南浔说了什么,竟将他气成这番模样。
不得不说,南浔是个让人充满好奇的人,她终于禁不住悄然停住了脚步。
她本不想听,可那些话儿却透入了耳中。
而南浔,却反而未曾生气,反而温和言语:“就如父母,教导子女,抚养长大,子女加以孝顺,在他们年老之后,加以照顾,反哺孝顺,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行径。可父母有什么有损自身的举动,无论是损及身躯,还是损及德行,子女应该做的是劝阻谏言,而不是愚孝顺从,让此伤及自身。”
“犹如当初云丹太宗皇帝,废去引荐举官,才分九品,无非是想将世家寒门之人才,尽数拢于朝中。可时至今日,九品人才重家世而轻才德,朝庭人才进阶之路如一滩死水。一个人若只需靠出身,便能安享富贵,自然生出许多不思进取之徒——”
扶云丹这样子听着,她不知不觉中,听了许久许久。
南浔是个很吸引人的人,暗中听他言语的人也很多。
可云丹国的京城,本便是最富贵锦绣所在,这些士族子弟,也是南浔口中受惠一员。一个人长于名门,就算是个庶子,可是也远胜寒门。就算有些青年心怀不甘,又或者因为别的原因,被南浔言语所动,可终究不过是一场梦一样,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梦而粉身碎骨。
很多很多年后,众人或许才发现,那一年左相南浔冒险去前朝京城布道。他闹出好大的动静,冒了很大的危险,而最后认真将他的话听进去的,居然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而这个小姑娘,就是以后的凤明帝扶云丹!
因为别的男人,不需要,没有不甘心到如此地步。可扶云丹对公主李明初的厌恶和愤恨,已然无可复加。
人生的倒霉,也许反而是对这个人
的回馈。若然十岁那年,扶云丹没成为李明初的代替品,幸福的长大,没有那么多不甘心。那么她就算听到了南浔的话,也不大会有什么触动。
直到今日南浔的布道结束,扶云丹忽而仿佛回过神来。
她没有带雨伞,衣衫已然被小雨打得潮润,可方才居然浑然不觉。
一股子害怕情绪,顿时涌上了扶云丹的心头。她想起了南浔那双明亮的狐狸眼,想到他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觉得一颗心都砰砰乱跳。
扶云丹咬住了唇瓣,她只是不甘心,自己容貌才智心性,样样胜过那李明初百倍。可是就因为李明初是个公主,她便可恣意作践自己,她是所谓的代替品,连宫娥都嘲讽自己是山鸡,李明初才是真正凤凰。
凭什么?原因不过一个,李明初投胎投得好。
故而让她丑态倍出,沦为笑柄。
雨水纷纷落下,仿佛下得大了,扶云丹掩不住内心翻腾的恶意和咒骂。哈,南浔就是魔鬼吧,故意说这些,唆使大家嫉妒,变成坏人,恶狠狠的去抢东西。
扶云丹只觉得自己额头泛起骇人的热意。
然后,雨水忽而停了。
一把伞,遮挡在了她的头上,为了她遮挡住那些雨水。
南浔还是那样子的狼狈,却并没有任何不自信,目光朗朗,顺手拿起个蔬果,吃得咔擦咔擦。
“我讲的话,你很喜欢听吗,都听得不知道躲雨。”
南浔一双眸子清朗而明润,仿佛蛊惑人心的魔鬼。
扶云丹咬牙切齿:“我没有,我只是被你的话吓到了。你,你居然这样子恬不知耻,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喜欢你,你,你居然还——”
还这样子若无其事,这般啃蔬果,居然还在笑。
南浔不以为意:“做人就是这样子,脸皮越厚活得越好。再者我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我想说什么话,然后我就说出口。人生在世,最高兴的,就是大胆说自己想说的话!”
扶云丹退后一步,南浔顿时也向前一步。
扶云丹厉声:“你走,你走,离我远些。”
她警惕的盯着南浔,伸手去按腰间短剑。
南浔哈哈一笑:“我是看你狼狈,给你送伞,你接过伞,我便走。”
扶云丹恍惚接过,没想到南浔居然当真转身就走。他负手而行,也不介意雨水淋遍全身,犹自啃着蔬果,显得甚是潇洒。
扶云丹慢慢的抿紧了唇瓣,心中一个结,倒是不觉缓缓解开了。
她本介意自己名声,因为卓行之那么一闹,她便成为了心机之辈。她恬不知耻,居然为了报复公主,乃至于勾引卓行之。便是亲娘,怕也是有几分的见疑吧。自己万般维护的好名声,怎么一下子就被卓行之这般无耻之人弄没了?
这几日,扶云丹因为这桩事情,而痛苦不堪。
然而此刻,因为南浔这个妖孽,她忽而心头一松,仿佛悟到了什么。
南浔别的话自然都是忤逆言语,有句话倒是没有错,做人脸皮越厚活得越好。像南浔这种名声败坏,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的混蛋,都能洋洋得意,坦然含笑啃水果,她为什么自惭形秽?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