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远处,无垠海域与碧蓝天空交织成一线,微咸的海风涌上来,吹得他的袖袍猎猎作响。
有小妖在后边弓着腰对他道:恭喜少族长渡过天劫。圣女请您过去一趟。
沈焕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是:我为何要去?
那小妖一愣,迟了一下才干巴巴道:圣女是您的母亲
沈焕微笑着看他。他本身的威压已被他一丝不漏地收敛了起来,冠发端正,衣裳整洁,便是看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妖,眼神也是诚恳的,乍一看像个毫无攻击力的,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那小妖却不知为何,说不下去了。
沈焕见他说不出话了,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妖低头应是,不敢多劝,退下了。
沈焕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别处。他可以猜到后续,无非是明胭为他这不听话的行为大怒一场,再收拾好情绪,亲自过来请他。
明胭。
清寂真人。
沈家。
这些都是曾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痕迹的人,而今回想,心里却已再起不了波澜。
他这一路走来,早已忘记了最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永远都有人在前方等着对他释放恶意,而他唯一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人狠狠地踩回去。
他越来越会掩饰自己,天塌下来也能把所有情绪都不动声色地藏起来,也学会了在这样的磨砺中,从那些人难看的脸色中获取某种快乐。
终于到了今天,他走到了修真界最高点。
他知道明胭做过什么。
龙族是个自视甚高的种族,玄魂族也不例外。全族上下以血统纯正为高贵,又因为繁衍艰难,十分重视血脉。
像他这样血脉混杂,尤其还是混的人族血脉的孩子,生来不得龙族喜欢。可若他和人和睦相处,却更会让他所谓的族人们有种被深深冒犯的愤怒,认为这是对他们高贵血脉的玷污。
他们无意把这个血脉未觉醒,资质待定的孩子接回族里教养,也不愿让他彻底归心于人族,便在一开始的时候在他体内下了特殊的毒,叫他不得沈家重视,
又在撷英城这个连元婴期修士都没有的偏僻小城里设下阵法,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些人对他的看法。
务求让他的少年时期得不到来自人类的一点关怀,以免他对人族产生依赖。
后来他误打误撞拜入清寂真人门下,明胭便又指使清寂真人为他解毒,解到只剩一丝,余毒爆发,结合清寂真人给他吃的另一种药物,他成功地在群仙会上彻底觉醒了血脉,也彻底地断绝了在仙道的后路。
那日他清醒过来,满耳皆是仙门名宿的谴责之声,而明胭则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对他道,她来接他回家。
他看得见她眼底的漠然,她甚至都不屑遮掩,显然认为,他必定会如她所愿,乖乖回家。
他却忽而笑了一下。
她不晓得,这么多年以来或是天意或是人为的磨难,已经让他的心变得足够冷硬,而在这一刻,连最后一点柔软也被剔除了。
他感觉得到身体里新生的,蓬勃的妖血,是炽热的,沸腾的。
心口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冰冷的恨意。
没有人可以操控他的一生。
他绝不如她所愿。
他跳下了魔渊。
怀着深刻到莫名的,要让整个玄魂族后悔的决心,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走到了比所有人都高的地方。
若是往常,他至少应该去见明胭一面,不为别的,就为了看她乍青乍白变换不停的脸色,就像以前对待沈家那样。
这没什么奇怪,他没别的感情,唯一的乐趣,也就是这样了。
可是此刻,他漠然望了身后一眼,只觉得意兴阑珊。
没劲儿透了。
在修真界这么多年,从来无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什么深刻的痕迹。
修为低微的蝼蚁尚且有共度一生之人,有亲朋知己,而他没有。
他是所有人生命里的过客,所有人于他而言,同样如此。
他不觉得羡慕,只觉得厌烦。
飞升之日很快来临。
那一日,天边霞光大放,仙乐隐隐。沈焕闭眼沐浴在磅礴的天地之力中,感到身体里的灵力被仙气代替,仿佛是在擦去他和修真界这么多年的联系,由衷地松了口气。
有牵引之力当空落下。
他顺着这牵引之力迅速向云层中那扇仙气缭绕的门靠近。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仙气对他的洗礼早已结束,那扇通往仙界的门也已敞开,此刻却又有无数道莹白的气体从四面八方赶来。
迅速地隐没进了他体内。
沈焕立刻感到,方才平静下来的神魂又掀起了另一场惊涛骇浪,体内的仙气竟好似畏惧一般,飞快地被驱逐出了他的血肉。
而与此同时,那扇才打开的门,缓缓关上了。
他怔了一下。
他分明从未接触过这莹白的气,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它们的名字。
信仰之力。
神明为凡人的信仰而生,若是仙人想要成神,则会想方设法地完成下界之人的愿望,或者庇佑一域凡人,从他们的供奉中获取信仰之力。
可他在修真界为人妖排斥,声名在外,却是恶名,从前比他厉害的修士也不是没有,他也从来没经营过这些在这以前,他连信仰之力都没听过。谁会供奉他?
何况是,这样丰沛的信仰之力,得是多少人虔诚信仰的积累?
不管他如何疑窦丛生,这从四面八方遥遥赶来的信仰之力还是托着他越过了仙界,停留在了神界
之前。
他成了从古至今,第一个越过仙界,直接飞升的神。
然而神界并未向他敞开大门。
只有天帝传了一句话出来,称其神格有缺,与神界规则不符,神界拒绝接纳他。
仙界?
仙界承受不了他的力量,仙帝请他为各位下仙着想,去他该去的地方。
他是亿万年来第一个破格飞升的神明。
也是亿万年来,最孤独的神。
他在寂静空茫的虚空游荡了许久,最终来到了修真界之外,开辟了一个稳定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荫遮蔽了半边天的巨树。
他闲来无事点化了修真界天道的灵智,后来他站在树下出神时,天道便会化作孩童模样,过来蹭蹭他的手,仰头问他:
神君为何不直接打上神界呢?
沈焕笑了笑,不说话。
天道又说:都怪那个人,若不是他,神君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哪会像现在一样。
沈焕知道它在说谁。
他被神界拒之门外后,追寻那些信仰之力的来历,循着因果,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青年。
那人体内一点灵力也无,穿着怪异的衣服,头发短得不像话,正在一块满是格子的东西上敲着什么。
沈焕很快知道了他这是在键盘上打字。
他的五官底子不错,奈何脸色不大好,在见惯俊男美女的修真界,只算寻常。
只有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显现出沈焕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才会微微一软,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弯一下。
他不知道时光的另一头,有个人在看着他。
沈焕长久地注视着他,确认自己和他素昧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和这样一个人有了如此深刻的因果。
他应该把这份因果斩断,他想。
一抬眼,却见那人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是愉悦的,桃花眼微弯,含着莫名的兴味,又有点懒,说不出的勾人。
沈焕瞬间有种奇异的错觉:他在对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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